真假 “保守”

由于民主党早就确定了现总统奥巴马竞选连任，而奥巴马忙着到处为最后的决战募捐，与共和党人交火不多，所以战火现在主要是在共和党的几个候选人中燃烧。奥巴马虽然贵为总统，但为了竞选连任，国库的钱是一分也不敢花的；而此公倒霉： 2008 年竞选总统时，率先利用网络工具、尤其是网络社交媒体进行推广，呼吁变革，筹得了数亿美元竞选经费；但一上任就赶上经济危机，至今美国经济还没有完全走出低谷，让很多 “奥粉” 梦想破灭。因而这次的筹款任务极为艰巨。

而有趣的是，奥巴马竞选时高喊的 “ Change”（变革），现在成了各位共和党候选人比拼弓法的靶子，而手里的箭，则可以称之为 “保守主义之箭”。

看共和党候选人辩论的时候，纷纷说我是真保守，你是假保守，作为习惯了 “保守” 是一个贬义词的中国人，感觉既好笑又有很大反差。这口号尤其是针对领头羊、麻省前州长、共和党大佬米特 · 罗姆尼（Mitt Romney）。现在对他最大的指责，就是他是假保守派，而这一点，也与罗姆尼在共和党候选人中，与科学打的交道最多有关系。

罗姆尼应该是 2012 年总统选举最有实力的候选人之一。他早年从事咨询行业，把著名咨询公司贝恩 [1] 从危机上拉了出来，还以此为基础创建了贝恩投资 [2] ，成为美国最赚钱的投资公司之一，也为自己从政积累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尽管父亲就当过密歇根州的州长，但罗姆尼从政并不顺利，一开始竞选麻省参议员败下阵来，后来改为竞选州长才获得成功。

尽管罗姆尼现在一口一声说我是真的保守啊，可难以掩饰他在任麻省州长期间，麻省推行全民医保和堕胎合法化的事实。全民医保是典型的民主党福利政策，也是奥巴马医保改革未竟的目标；而反对流产及堕胎，则是天主教徒和很多意识形态比较传统的美国人的伦理底线。在一定程度上，流产往往为科学界人士所认可，除了妇女解放外，更加自由的生育政策，也对包括干细胞和生殖研究在内的科研有利。

而罗姆尼在涉及科学的保守主义话题上，也经常被媒体围剿，理由正是这位候选人言辞前后不一。

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在最近的报道中，上来就盖棺定论，那就是 “不论罗姆尼先生在堕胎问题上现在如何保守，他在这方面的公开态度发生了改变。” 随后 NPR 直接播出了罗姆尼 1994 年竞选参议员时的公开演讲： “我认为在美国，堕胎应该合法化。” 报道多次引用罗姆尼的原声，证明他的公开立场前后多么不一致。

堕胎问题是美国社会高度政治化的问题，但在麻省，虽然共和党掌权时间更长，但由于名校和高科技企业云集、科学家和知识分子扎堆，堕胎在这里却是合法的。可以想见，罗姆尼要想在麻省立个山头，那在很多问题上 “太保守” 肯定是不行的。

立场不一

在气候变化问题上，罗姆尼也被人抓住了言行不一的小辫子。就在去年年中，他还保持与科学界一致的口径，说 “我相信世界正在变得更暖，我相信我们人类是变暖的促成因素。” 去年下半年，进入选战高峰后，罗姆尼的立场就发生了变化，声称 “我的观点是，我们不知道什么因素造成了气候变化。”

罗姆尼在共和党总统提名战中的有力竞争者、前议长纽特 · 金里奇（Newt Gingrich）也同样变化口径。2007 年，金里奇表示，证据很充分，我们要迈向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工作，这一工作很迫切。而到了 2010 年，金里奇则改口称 “人类认为我们是气候变化的首要因素，这真是自恋。”

在最终 4 名争夺提名的共和党候选人中，代表德克萨斯州的前众议员罗恩 · 保罗（Ron Paul）对气候变化的态度看来更加一致。这位生于 1935 年的老先生以前就说， 全球变化可能与人类相关，但没有最后结论； 现在则露骨地反对起气候变化的科学结论，“我认为多年——如果不是好几百年——以来，最大的一个阴谋就是环境问题和气候变化。” 也正是有了这一坚定立场，保罗才在竞选讲话中，提出要废除美国环保署（EPA）。

一度对罗姆尼领头羊地位带来挑战、在中部 3 州预选中获胜的宾夕法尼亚州参议员里克 · 桑托勒姆（Rick Santorum），则在气候变化问题上保持了比较一致的保守主义态度。几年前，他就说道， “我们已经学会了要怀疑科学的见解，特别是那些与我们常识相违背的见解，比如环保署上周告诉我们，二氧化碳是一种造成全球变暖的污染物（注：此处指奥巴马政府将二氧化碳纳入污染物范畴，从而绕过国会、以行政手段推动减排的政策）！这种气体，我们每天呼出而植物每天呼进去，其只占大气的 0.1%，它能成为给全世界加温的污染物？”

桑托勒姆这个比较一致的态度，也体现了比较一致的科学上的无知。想想很多要了我们命的病毒，其在我们身体中所占的比例能有多少？用这种所谓常识来反对科学，不论态度多么始终如一，也都让人不敢恭维。

尽管我们看着他科学上无知，但桑托勒姆对此感觉良好。就在最近，针对奥巴马总统要求美国大学降低学费、让全国人民都能上得起大学的呼吁，桑托勒姆评论道，总统让人都上大学很显然不明智，技工学校对很多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话本来没错，但他接着来了一句，“我觉得现在美国大部分高校都被自由主义精英洗了脑，都在作违反常识的事情。”俨然一副上大学就是误人子弟的架势。

但有趣的是，就是这个桑托勒姆，居然在总统预选中狂扫明尼苏达、密苏里和科罗拉多三州，这固然与很多美国人不喜欢罗姆尼那样的富佬（此公 2011 年税前收入达到 2000 多万美元 [3] ）有关，与中部地区不少美国人在科学问题上的保守主义也不无关系。

就在这个月，美国传播学者得出结论：对美国公众在气候变化问题上的态度，影响最大的，不是科学家而是政治家。而皮尤民众与媒介研究中心 [4] 近年的调研也显示，从 2009 年以来，相信气候变化是一个科学结论的美国人越来越少。但让人感觉意味深长的是，最近一项政治传播学的研究结论显示，民主党的粉丝倾向于投票给那些持绿色主张的候选人，而共和党的粉丝则并不关心候选人是否持绿色主张。

保守与进步的辩证

从上面介绍的情况看，很多读者可能会倾向于认为， 美国共和党 就是阻碍科学进步的保守势力，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且不说南北战争时，共和党代表主张废奴的联邦，而民主党是蓄奴的南方势力的代表；就说现代美国的众多项科学进步，也是在里根、老布什，甚至是很多人眼中有点弱智的小布什总统任上完成的。

而在一定意义上，美国共和党人的经典 保守主义 ，基本上就是中国主流的自由主义者追求的境地，即小政府大市场、对个人产权的绝对保护，以及尽可能低的税收，在一定程度上也包括最小限度的低保和失业保护政策。这些是美国立国的传统价值。在美国，穷人不像在欧洲能得到那么多关照，因为在美国祖先清教徒所奉行的伦理，他们被视为失败者。所以在美国本土，这种 放任自由 ，反而不被称之为 “自由主义”，而多被界定为 “保守主义”。倒是民主党的社会福利政策，反而被认为更加富有 “自由精神的”（liberal）。

回到科学问题上，小政府大市场的经济自由主义，怎么就变成了反对气候变化、生殖技术和干细胞研究（小布什曾经签署法令，禁止用联邦资金开展干细胞研究）的保守主义呢？原因在于，在这种放任自由的政治制度下，社会要想有秩序地运转，所依据的就是人们极强的纪律观念。刚到美国的时候，给我感受最深的地方之一，就是儿子就学的美国公立小学对纪律教育近乎苛刻的要求：迟到都需要去校长办公室登记，每周都要宣誓遵守纪律。

自发的秩序观念需要很多代人的逐渐积累，在这几代人形成纪律观念的过程中，科学不断发生着巨变。那些与伦理价值观念没有冲突的变化，很容易被美国人接受（比如动植物的转基因技术），但生殖技术、基因改良一旦被招呼到人身上，很多信奉保守原则的美国大众（特别是中西部地区）就不干了。

而共和党候选人在气候变化和环境问题上表现出的反对立场，则与党派支持者有重大干系。共和党的重要支持者包括大型石油公司（奥巴马则在国情咨文中，公开批评大石油公司的道德问题），而后者因为利益关系是反对新能源变革的，而新能源变革之所以发生，是因应对气候变化和环境问题。这样，共和党很多政治家也就操起了质疑气候变化的腔调，这种腔调反过来又影响了不少美国人的态度。但同时，这种腔调也造成了科学界对共和党人的反感。日久天长，科学界早已成了民主党的票仓，而科学家之间没事干的时候，也喜欢开一些共和党候选人在科学上比较 “弱智” 的笑话。

但是，不要看共和党候选人在科学上的保守态度，他们在支持国家研发、打造高科技国家竞争力方面，一点也不手软，甚至比民主党人更敢花钱。共和党的支持者，包括了大部分的大公司高管，这些人是希望国家能不断加大科技投入，并让科技成果不断转化成生产力的。而共和党的部分伦理价值主张，也有助于为高速发展的生命科学提个醒。

【注释】

[1]	贝恩咨询公司（Bain & Company），全球领先的战略咨询公司。

[2]	贝恩投资（Bain Capital），国际性私人股权投资基金，管理资金超过 500 亿美元，长期致力于科技业务投资。

[3]	罗姆尼 2010 年税前收入 2160 万美元，2011 年预估总收入为 2090 万美元。据美国国内税务署（IRS）发布的数据显示，2008 年调整后的美国人均年收入约为 3.3 万美元；收入最高的 1% 纳税人群，人均年收入约为 38 万美元。（来源： 新浪财经 ）

[4]	皮尤民众与媒介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 for the People & the Press），美国独立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下属项目之一，以直接针对公众的全国性调查为手段，统计公众对于主要媒介事件、社会和政治议题的反应，衡量价值观倾向和基本的政治与社会态度。现为美国重要的新闻源、智库和资料库。

作者简介

贾鹤鹏，著名科学评论者，中科院《科学新闻》杂志前任总编辑，现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Knight 科学新闻研究员、（中国）科学媒介中心创办人及执行主任。贾鹤鹏致力于科学传播与普及的总结和探索，多次获得国际性的科学传播大奖，包括 2011 年全球评选的 “科学新闻桂冠人物”（Science Journalism Laureates），是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亚洲人。

文章题图:	rocketne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