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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是如何被审查的?

提起文字审查(Censorship),中国的读者都不会陌生,远的有焚书坑儒和满清对士大夫言论的文字狱,近的么,中国的文字工作者就再熟悉不过了。相比较而言,我们普遍认为,自然科学领域是对自然界规律的解读,一般不存在对科研成果的控制。科研成果的公开、全面的发表,一直以来,也是科学家们普遍默认的行业规则。

然而,最近围绕着两篇合成生物学科研论文是否能自由发表,却牵动了多国科学家的神经。而且,争论的范围也从政府是否应该控制敏感科研成果的发布,扩展到合成生命的伦理问题。

2011 年年末出生的致命变异病毒

事出 2011 年年底,荷兰和美国两组科学家,分别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资助下,“制造” 出一种传染力更强的新型 H5N1 禽流感病毒。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统计,H5N1 禽流感病毒自从 2003 年记录在案以来,共发生 596 名感染病例,造成 350 人死亡 [1] ,致死率将近 59%, 确实 “毒力强大”。但迄今为止,并未发现这种病毒能在哺乳类动物中传染。2009 年引发全球告警的另一种病毒——H1N1 流感病毒,则具有另一特点,即传染力极强,但致死率很低。科学家们一直担心,H5N1 禽流感病毒如果与 H1N1 流感病毒这类高传染性病毒发生重组,将会形成 “魔力巨大” 的病毒,引发全球流感大流行。

荷兰和美国这两组科学家的研究,通过在既有的 H5N1 病毒的基因组中插入新的基因序列,“生产” 出了新的毒株,这种毒株可以在哺乳动物雪貂中迅速传染,造成致命威胁。【编者注:详见果壳网相关报道: 会让流感病毒通过空气传播的研究,该不该发表?

合成生物学与伦理学家的担忧

这一工作,属于典型的合成生物学研究,也就是借助基因组学给我们带来的对生命的革命性理解,结合科学与工程手段,以化学手段与基因工程来合成新的生命体。

2010 年,世界上第一个具有科学意义的生命体,在美国马里兰州的克雷格 • 文特尔(Graig Ventor)研究所诞生。克雷格 • 文特尔是美国著名的基因组科学家,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后创办了克雷格 • 文特尔研究所,他们将一个由上百万碱基对构成的完整基因组,插入一个细胞,并让这个人造细胞具有了自我复制能力,换句话说,即具有了生命的基本特征。

这项工作引起了世界范围的轰动,而科学家能够在实验室中合成生命,也引发了伦理学家的担忧。其中之一就是,如果合成生命的手段被恐怖分子掌握,去合成致命病毒来发动生化战争,那对人类将极为危险。

伦理学家担心的话语还在耳边,美国和荷兰这两组科学家的工作就撞上了枪口: 他们这次合成的新型禽流感病毒,从理论上讲,确实存在着被恐怖分子利用来发动生化战争的可能。

[左]H5N1 禽流感病毒;[右]可以在哺乳动物雪貂中传染、并造成致命威胁的新型 H5N1 禽流感病毒(左:Cynthia Goldsmith/Jackie Katz,via antenna.sciencemuseum.org.uk  右:Nancy Houser/哈佛大学分子动画,via digitaljournal.com)

[左]H5N1 禽流感病毒;[右]可以在哺乳动物雪貂中传染、并造成致命威胁的新型 H5N1 禽流感病毒(左:Cynthia Goldsmith/Jackie Katz,via antenna.sciencemuseum.org.uk 右:Nancy Houser/哈佛大学分子动画,via digitaljournal.com)

有可能引发生化战争的研究论文,发还是不发?

于是,西方当代科学历史上鲜有记录的一幕出现了。2011 年 12 月,美国国家生物安全科学顾问委员会( NSABB )建议,在发表这两项禽流感病毒研究工作的论文时,去掉研究的实验细节,以防止恐怖分子利用这些细节来生产生化武器。

而美国政府也把这一结论当成了其官方立场。

这立刻在科学界引发了轩然大波。两组科学家当然极为不满,认为自己的研究工作非常重要,研究发表后对于全世界科学家更好地研究禽流感病毒的变异和传染规律非常有价值。更多的科学家则对政府干涉科研发表表示愤怒,认为这破坏了科学界的基本规矩。

就在科学界看似要取得这场论战的胜利时,世界卫生组织又来 “添乱”。该机构 2 月 17 日在日内瓦决定,经过专家委员会的评议,出于对公众安全的考虑,建议美国、荷兰这两个实验室,不要公布他们对 H5N1 型高致病性禽流感变异病毒的研究细节。

此处需要特别强调一点,有关此事的国内报道,都把美国政府或者世界卫生组织的态度说成了 “不允许” 或 “禁止” 发表这两项研究结果。这并不是这些机构的原意,何况,不论是美国政府还是世卫组织,不经过司法手续,是无权禁止研究发表的。

从安全到风险的辩论

争端初期,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政府是否有权力干涉学术发表。很多对此持批评态度的科学家认为,尽管政府多年来,一直试图控制一些科研成果的公开发表,以防止其落入敌对国家或者恐怖组织那里,但这一工作鲜有收效之处。例如,美国在 1950 年代曾经处决了罗森堡夫妇(Julius & Ethel Rosenberg),因为他们泄露了原子弹的机密给苏联。但苏联并没有因此就减慢了原子弹的发展。

而美国联邦政府部门的官员则表示,政府有权力保护公众安全,特别是在被公布的信息可能被恐怖分子利用来制造恐怖武器的情况下。他们用 2001 年 “911事件” 后不久爆发的 “炭疽菌事件” 来作为自己的例证。当时,恐怖分子把炭疽菌样品放在信封中来传播,导致 22 人死亡或致病。

但科学界总体的观点是,科学界有能力来防止这类事情的发生。《科学》杂志的总编辑、美国科学院前院长布鲁斯 • 艾伯茨(Bruce Alberts)接受采访时就表示,虽然他尊重政府的建议,但科学界自己有能力做出(是否全文发表这两项研究的)判断并为此负责。

很多科学界的人士认为,公布这两项 “合成病毒” 的实验细节的收益,要超过它可能带来的风险,因为前者能帮助人们更加清楚地掌握 H5N1 禽流感病毒的变化规律,而被恐怖分子利用,这毕竟只存在很小的可能性。

实际上,合成生物学尽管看起来具备合成病毒的可怕功能,但即便熟悉理论和实验过程,实现起来也极为困难。《自然》杂志在 2010 年发表了一篇 “合成生物学的 5 个残酷的真理” [2] 的深度报道,指出人类合成新的生物体仍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包括:

  1. 植入或新造的基因可能与整个基因组不匹配;
  2. 基因不表达(“表达” 即生成蛋白质)或者不进行适当表达;
  3. 基因组具体的组装工作极为复杂和困难;
  4. 基因表达产物远远达不到理论和模型预测那样的精度;
  5. 基因组组装工作出错率非常高,还有关键的一条,就是这一工作成本极为高昂,一般科研机构根本就干不起,即便如克雷格 • 文特尔研究所这样专司其职的机构,几年来发表出来的工作,也仅有两个基因组片段和一个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细胞而已。

 

除此之外,围绕着此事,科学家们还就禽流感病毒是否有那么高的致死率进行了争论,言下之意就是 “这东西没有那么风险,公布实验细节没有那么可怕”。

在争论中,还有人提出公开发表部分略去实验细节,但可将实验细节在相关人士中传阅,从而做到科学进步和反恐两不误。但很快有人指出,指望这个成果就呆在小圈子中,这根本就不现实。熟悉科学界的人都知道,科学家对于新的重要研究成果,向来是嘴上不把门的。

 

伦理忧虑与科学现实

持续了 3 个多月的有关这两项禽流感研究如何发表的争论,目前并没有太多伦理学家卷入。不过对合成生物学的伦理关注,则在这门学科刚刚兴起的时候就已经起步了。

2009 年,著名的生命伦理学研究机构——黑斯廷斯中心(Hastings Center)和科学智库伍德罗 • 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以美国前总统威尔逊命名)一起,发布了一份名为《合成生物学的伦理问题》的报告。该报告指出,人们对合成生物学的安全问题关切很多,但对合成生物学给科学家的认识和人类伦理价值观念带来的挑战,则需要进一步加强。认识到伦理研究不足,这本身就说明了伦理学领域对合成生物学的关注。

随后,美国的斯隆基金会又资助上述两家机构与克雷格 • 文特尔研究所一起,调研公众对合成生物学的印象。该调研报告得出结论说,公众对合成生物学的印象,与对一般的基因工程并没有区别。这不难理解,毕竟当时克雷格 • 文特尔研究所的合成细胞还没有问世。相信这一次合成禽流感病毒事件的争端,会让人们对该领域能更加熟悉。

但需要注意的是,公众是否会因为更加了解合成生物学而心生恐慌? 毕竟,这次禽流感病毒的研究争议还是在公众中引发了一定的顾虑。但同时也应该看到,正是这种正常的担忧,才让监管者、科学家和政策与伦理研究者走到一起,来共同研究一门新兴的学科,如何减少对人类社会的潜在风险的同时,确保其能为有益于人类的研究造福。

事实上,从生命科学的研究进入了基因层次后,包括对试管婴儿、克隆人、基因歧视(像种族歧视一样歧视有特定遗传疾病的人),以及干细胞研究的伦理忧虑,一直不绝于耳,但事实证明,这些科研工作并没有带来任何现实危险。这并不意味着科学的发展没有潜在风险,而是因为科学在发展过程中,本身就具备经受伦理审查和进行相应调整的自我纠错功能。

真正需要担忧的, 既不是政府部门限制发表敏感信息的动议,也不是科学上迅猛的进步,或者伦理学家深度的关切,而是他们彼此之间自说自话,从不倾听对方。

 
参考资料:  
[1] 截至 2012 年 3 月 12 日, 世界卫生组织(WHO)H5N1 禽流感病毒感染病例统计数字.
[2] Five hard truths for synthetic biology Nature 463, 288-290 (2010).
 
作者简介:  

贾鹤鹏,著名科学评论者,中科院《科学新闻》杂志前任总编辑,现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Knight 科学新闻研究员、(中国)科学媒介中心创办人及执行主任。贾鹤鹏致力于科学传播与普及的总结和探索,多次获得国际性的科学传播大奖,包括 2011 年全球评选的 “科学新闻桂冠人物”(Science Journalism Laureates),是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亚洲人。

 
文章题图: Khodorkovsky,via young-germany.de
内文大图: reason.com
The End

发布于2012-03-20,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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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鹤鹏

科学评论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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