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Grace Tang
译者:	梁涵

纪念艾伦•图灵诞辰100周年。

如果侧耳倾听，我勉强能听到凯蒂均匀的呼吸声。第一缕晨光透过百叶窗，照射在她的脚趾尖。光线缓缓地顺着她的身体向上爬，一路爬过被子上的折痕，最终映在了她的脸上。耀眼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睑，她闭紧双眼，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终于，她还是满不情愿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眼睛望着我。

“早上好。”

“早上好：）”

凯蒂起身下床，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间，可不知怎的，睡意朦胧中的她仍旧美极了。我原本能与她共浴，可那些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水龙头吱的一声关上了。当她出现的那一刻，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等到蒸汽散去，只见她伸手拿起白天要穿的衣服，身上的浴巾滑落在脚踝。

“昨晚睡得好吗？”

我从没告诉她，我已经很少能睡个好觉了。每晚合上双眼，无边的梦境便侵袭而来。屋外空气清新，茂密的树冠笼罩着我们的屋顶，其间传出清脆的鸣叫声，那是藏匿在枝叶间的鸟雀在展示它们的歌喉。我们已经习惯有鸟鸣相伴，听不见反而会感到少了些什么。我松开凯蒂的手，示意她别出声——好像有什么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朝前走去，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接着，我听到我们队里的一个家伙的叫声，随着一声枪响，他的叫声戛然而止。在漫天的灰尘中，我边拼命地跑，边用尽全力大叫起来，一来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这里有埋伏，二来是为了不让自己听到身后猛烈的炮火声。突然爆炸声响起，接着是一阵剧痛。我痛得失去了意识。

“不错。你呢？”

她查看了下显示屏上打出的字，然后回答我。

“睡得香极了。”

“你今天上班要干些什么呢？”

她朝厨房走去。那里还安装了另一台显示屏。她开始煮咖啡，没有立刻查看我说的话，我只能呆呆地等着，有些不耐烦。他们将数百万美元投入研究，从而创造了我，可他们却不能给我安装语音合成系统。

“你知道的， 还是老样子。”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等她上班走了，和她交谈的记忆能帮我捱过难熬的寂寞。

“哦，对了，等下布兰登会来家里，给你做个检查。”

“布兰登？”

“就是布兰登博士啊。”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

“他能来真是太好啦。我的记忆重放装置好像有点问题，总会出现记忆缺失。”

“真的吗？”凯蒂出神地盯着她手中的咖啡杯，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接着，她把咖啡杯放在了水槽里。

“我该走了，快迟到了。”

我目送她离开。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其实也有一个好处，配套的摄像系统让我的视觉记忆变得超强。她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回味那些旧时的记忆，这样也便于我发现设备出现的问题，准确地向约翰逊博士报告。

我开始回想自己重获新生的那一天。当时，神志不清的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任何细节。不过现在，我眼前浮现出博士当时对凯蒂说话的场景，我在一旁仔细观察——他身上的一套衣服很可能要花掉我在部队里整整一张工资支票。

“谢谢您，博士，您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您。”凯蒂虽然尽力掩饰，可她的声音还是透着沙哑。

“我再重申一次，你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约翰逊博士抬起一只手放在凯蒂的肩膀上。我分辨不出那手势到底代表的是占有，还是关心。

“……否则其他人也会申请将自己的意识通过电子化保留下来，你必须明白……”

凯蒂拼命点着头，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世界上其他任何人眼中，伊万已经死了。”

我将内存条中保存的过去246天的记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我知道它们只不过是记忆而已，可再次看到凯蒂伤心欲绝的画面，我仍旧心痛无比。在我刚变成这样的最初几个月里，她一时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那段日子难熬极了，可她还是撑过来了。在第182天，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也就在那时，我的记忆开始出现缺失。或许她从未停止哭泣，只是我有意识地想要忘掉她痛苦的模样……

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8小时？凯蒂回来了，后面跟着布兰登•约翰逊博士。

“在他面前我会不自在的……”

“别怕，你知道等下我们可以删除他的记忆的。”

“凯蒂？”

约翰逊博士脱掉他的皮鞋，边将凯蒂搂入怀中，边熟练地将皮鞋放在鞋架上，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手中的皮鞋，仿佛这个动作他已重复过千百遍。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给我安装语音系统。在他们走进卧室的过程中，凯蒂一直想躲开他的拥抱，可她并没有做太大的挣扎。

“凯蒂”

布兰登把我的妻子推倒在我们的床上，脱下身上的衬衫，扔在我的摄像头上。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听。那段时间，我简直度秒如年。终于，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你们亲热够了吗？”

看到我在屏幕上打出的字，他居然好意思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伊万。”

他把笔记本和我的端口相连，开始按动键盘。可笑的是，虽然我早已没有了肾上腺，但我依然感到无比的恐慌。

“别这样”

“你知道吗，你只要一激动，就会忘记打标点符号。我或许该给你安装个自动修改的程序，你觉得怎么样？”

在他身后，我看到凯蒂将被子拉到胸口以上。她看起来很疲惫。或许她早已厌倦了有一个这样的丈夫：他不过是一个机器中的幽灵；他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碰触她；他所有的表情都只局限于那95个可打印的ASCII字符。

“再见啦，老兄。”布兰登按下回车键。

我刚才应该是睡着了，因为我每次都会从同样的梦中醒来。太阳还没升起，我温柔地注视着睡梦中的凯蒂。

（译自 《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