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罗伯特·J·索耶
译者:	Raeka

我花了很长时间观察地球，按他们的纪年法，已经四十多年了。我来这儿是因为我们的自动探测器检测到，在这颗行星上，一种皮肤极薄的两足生物已经成功实现了核裂变。探测器一直工作良好，但有些事是机器做不来的，比如说评估星际联盟是否应该接触某种生命群体。

能够亲眼目睹第一次核裂变时的爆炸是件很有吸引力的事，当一个物种掌握裂变技术时，对他们来说，一个崭新而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当然，裂变总是混乱的，但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来，所有已知的物种在成功实现核裂变后，都迅速开始利用可控裂变发展清洁能源，结束了供需矛盾的时代，告别了贫穷和能源短缺。

我在第一次核爆炸后几个地球年到达了地球附近，可我不能登陆，因为地球上的重力是我母星上的五倍；而它的卫星月球质量适中，我在上面的感觉与在母星上差不多。况且，我的母星是一颗绕双星系统运行的气体巨星的卫星，与此类似，地球也是通过潮汐锁定 [注1] 卫星的，使后者总是以同一个面对着自己。这里因而成为了飞行器降落的绝佳场地，同时我可以观测那个蓝白相间、不断放射红外线的星球上正在发生的事。

月球，这颗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完全没有大气层，也没有水。在我的母星上，物质是很容易挥发的，那颗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气体巨星，长期通过自然形成的永久磁流通管，向卫星上播撒温和的雨水和气体。要不是这样，它也会变成和月球一样的荒凉世界。

地球人管他们的卫星叫月亮（或者其他千奇百怪的名字），这里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蛮荒之地。我在这儿能够截取大量地球上的音频和视频材料，大概有四扑闪的延迟。飞行器上的计算机能把不同的信号分离开来，而我就负责浏览。

计算机花了一小年（约6个地球年）解码了这个物种使用的所有语言，但是直到他们所谓的1958年（作为一颗行星，地球上只有一种年），我才算是搞清楚那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我顿时感到无比的兴奋，同时感到厌烦。兴奋是因为我发现，在他们首次核试验被我们观测到的那一年，这个世界的居民也发射了他们第一枚人造卫星。厌烦是因为几乎就在核爆成功之后，他们立即把这种能量应用于自相残杀。两座城市被毁，而他们还在制造更具毁灭性的核弹。

他们是不是疯了？我从没发现任何一个发展如此不平衡的种族。最初致命的爆炸，以及后续的更大规模的核试验，不是某个个体的行为，而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决定。

我又观测了两个地球年，打算就此完成我的报告——把这个世界隔离出去，避免接触。此时我的计算机截获了一条有趣的信号，太平洋（地球上最大的洋）东岸一个人口大国的领导人发表了一段演说。“现在已经是时候了。”他说，“是时候迈出一大步。”显然，这对一个靠脚行动的种族来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意象。“是时候建立一个新美国，是时候让这个国家领导太空探索的进程，在未来的发展中掌握先机。”

是的，我想，的确是的。我听着，感到很好奇。

“我认为，这个国家应该承担一个任务，在十年内实现登陆月球，并且安全返回……”

这个种族终于有了一些实质性进展了！我用爪子轻按了一下清除键，把我尚未发送出去的报告删除了。

在地球上，这些“美国人”，正如他们的领袖所说，正在为不同肤色公民的平等权利而奋斗。我知道，对于像我们这样，有着金色、绿色、紫色或者深紫色鳞片的种族而言，不同的颜色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听到了恶狠狠的抗议：“今天隔离，明天隔离，永远隔离下去！”我也听到了伟大的演说：“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人生来都是平等的．这个事实不言自明。’”我看着公众从支持前者转而支持后者，背上的棘刺也随之颤动。

同时，地球人尚未成熟的太空计划也在推进：单人飞船，双人飞船，首次太空对接，计划中的三人飞船，以及更多……

之后发射台起火了，三个“人”——这些数量庞大的物种的自称——死了。这是个悲剧性的失误，增压舱设备在真空中很可能爆炸，因此有人提议给生活区（他们叫它“指令舱”）加1/5地球大气压，除去氧气以外的其他气体……

尽管有这样恐怖的事故，人类还是继续坚持下去。他们怎能不坚持呢？

很快，他们来到了这儿，到了月球。

我躲在暗处，看着他们首次踏上月面。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宇航服的身影跳下舷梯的最后一级，慢慢地下落。那人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这只是一个人的一小步，但却是整个人类的一大步。”

这的确发生了，我不能靠近，直到他们离开。在那之后，我走过去——即使套在我的宇航袋里，用我带爪子的双翼走过去也很容易——检查他们废弃的用锡包裹的登陆车，我的计算机在接收了他们的教育广播后，已经能够识别这个世界的主要语言。我看到登陆车上写着：“地球人首次登陆月球，公元1969年7月。我们为了人类和平而来。”

我的棘刺抖动了一下，这个种族还有希望。的确，在那些关于大步迈进的演说中，公众的观念形成了压倒性优势，抵制在一个热带国家发生的漫长而没有意义的冲突。他们不需要隔离，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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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变的，善变的种族！他们才飞出中心恒星三个半轨道，就宣布登月作为最后一段旅途结束了。我感到无比困惑，我还没听说过哪个种族刚开始空间探索就止步的，就像爬回碎蛋壳一样……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这些人类居然就这样做了。哦，他们有一些对内环行星的敷衍性的任务，可这就是全部了。

是的，有过其他的事故。在去往月球的途中，发生过一次事故，尽管没有伤亡；另一次是在返回大气层减压时，三人丧生，但他们来自另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这个国家没有丝毫耽搁，继续着他们的太空探索。然而不久之后，俄罗斯经济就崩溃了。当然了，这个人种尚未开发出受控核聚变。实际上，在这个国家解体前不久，他们的一个核电站就发生了一次相当严重的事故。

或许，俄罗斯的失败是一件好事，这跟他们先天是否邪恶没有关系。就我看来，从原则上说，它所拥护的是另一文明民族的价值体系；关键是，这一价值体系与发射了载人飞船登上月球的国家之间存在分歧，从而导致了急剧扩大的核武器竞争。最终，他们好像会放弃这一疯狂举动……如果放弃太空探索是结束这场军备竞赛的代价，或许，仅仅是或许，这是值得的。

我感到左右为难，花费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了预计，而我的报告连影子都还没有。不是因为急着要回家——事实上我那一窝孩子早已经长大了——而是我开始老了。我的鳞片渐渐失去了光泽，发出无力而忧伤的声响。可我仍然不知道该告诉我的世界什么。

因此，我爬回了冬眠舱，决定让计算机在一大年（大约12个地球年）后唤醒我，也许那时候我会有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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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简直是疯了！两个邻近的国家以核武器相互威胁，同时第三国宣布自己也拥有了核武器，接着第四国也因可能拥有核武器受到审查，然后是第五国。最初代表人类登上月球的国家声称不会首先进行核打击。

没有人能利用可控核聚变。也没有人再来到月球。

我醒来后不久，悲剧又一次降临。七名宇航员乘坐哥伦比亚号开始轨道航行。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人类首次登上月球表面时，环月飞行的指令舱就叫这个。哥伦比亚号在返回大气层时解体，碎片四处散落。我背上的荆棘塌了下去，翅上的爪子紧紧地攥在一起。自从我的一个孩子掉进太空中丧生后，我还没有这么悲伤过。

当然了，我的计算机监控着来自地球的无线电广播，给我提供了人类对此事故反应的资料。

这令我目瞪口呆。

他们说载人航天过于危险，用生命作代价太不值得，况且人类在太空里有意义的事，没有不能以机器代劳的。

这个种族，从他们赤道上的诞生地出发，一步步将足迹踏遍世界上几乎每个角落，不久前才发明了能带他们飞向太空的设备。

现在他们能飞翔了，能飞进太空，到达其他星球！

而他们却说，在太空中没有必要用人智作出的决断，没有必要让一个有思想的个体在现场作决策，或者亲自体验。

他们会继续制造核武器，而不会离开他们的窝巢。这也许是缘于他们混乱潮湿的繁殖方式，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把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的愚蠢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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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应该做什么呢？最简单的就是直接离开，掉头回家。的确，协议上是这么说的：评估，报告，离开。

是的，这就是我应该做的。

这就是机器所应该做的，一个机器人探测器就应该执行预定指令。

可我不是机器人。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需要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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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在月球朝向地球的一面进入黑夜时，我就可以完成这一工作，但是我决定等待最戏剧性的时刻。作为地球的天然卫星，环绕单一恒星运行，这个叫做月亮的世界常常出现月蚀。我决定等待下一次月蚀到来，这一现象微不足道。希望他们中有人能抬头看看月亮上发生的事。

地球上绝望的人，他们在探索的路上胆怯畏缩，对彼此却不惜穷兵黩武。当这一疯狂行星的阴影在月面上移动时，我做好了准备。一旦计算机通知我月面完全被地球遮挡，我就启动了飞行器上的激光发射台，发射出一道人类必然能观测到的红光，上上下下，来来去去，在全食阶段不停地持续着。

他们得等上八个地球日，我发出信号的这个月面才能进入自然状态的黑夜，到时候，他们就向我发回一段应答信号。他们一定会等到下一个这样的夜晚，期望我再发射一个穿破黑暗的回复，结束同步状态。

我行动了，只要一次，他们就能发现我的存在。但无论他们发回什么形式的激光束，象形图或是网格状的点阵图，我都拒绝回应。

没有必要给他们提供捷径，如果想要进一步交谈，他们就应该回到这里。

或许他们还会用同样的名字给飞船命名：哥伦比亚号。

我爬回我的冬眠舱，等人类再次登陆月球时，再让计算机唤醒我。

“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计算机说，“你应该设一个确切的时间，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唤醒你。毕竟，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来了。”

“他们会来的。”我回答。

“也许吧。”计算机试着说服我，“可还是……”

我抬起了双翼，还是妥协了。“好吧，那就……”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上十年吧。”

毕竟，这就是他们需要的时间了。

[注1]	当一个天体相当接近系统内质量最大的天体时，自转的天体便会以同一面朝质量最大的天体公转，即潮汐锁定。

（首刊于2005年DAW anthology I, Alien 。后来以此文纪念人类首次登月40周年）

图片来源:	NASA；MSFC；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