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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终生不笑的程序员
作者:李多

我总是在想在疑惑,那个坐在我右手边的程序员为什么从来不笑。从上个秋天我入职开始,直到这个炎热的夏季,直到我昨天递交了辞呈,直到今天我仍然从来没见这家伙笑过。如果不是那次因为我一屁股坐空摔在了地上,我肯定不会发现这个秘密。那时整个办公区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个程序员坐在我右手边一脸正经地加班,其实我知道他自己在偷着写小说。一个靠天吃饭的程序员为什么会写小说呢?这件事不归我管。只是我端着咖啡杯从他身后经过时,看到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在一个TXT空白文档中写了这么些零散的词语:

我哈哈一笑

得了吧

啊哈

呵呵

我爱你

我想他肯定是写小说,要不然就是写诗。我知道程序员经常写一些伪代码,在自己的脑子里进行逻辑推演。但是,我可以肯定,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哈哈一笑绝对写不出像样的伪代码。我知道这家伙很累,整个服务器的维护都归他管理,各式各样的人每天都死缠着他不放,从大到公司CEO小到项目经理微到像我这样的行政人员,每个人都向他抱怨服务器经常宕机,网页的刷新奇慢无比;每个人都问他为什么又发生了404错误,为什么我的鼠标动不了了;每个人都把他当做一件工具使唤。

所以我很理解他,同情他抒发情绪的方式。他一定是在写诗。我从没见他笑过,他总是板着脸,端着如同咖啡一样颜色、用于治疗老胃病的恶臭颗粒的溶液,站在每个人的身后,站在每台计算机的面前,一只手稳稳托着滚烫的咖啡杯,一只手在键盘上东按西按。如果他迅速解决了问题,人们会夸奖他。这时候他面无笑意,只是点点头,捏着他的杯子走开。如果他没能解决问题,人们会数落他。这时候他面无笑意,只是点点头,捏着他的杯子走开。

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同情他了。他二十八岁,属猪,至今没有女朋友,从来不笑。在我开始回想他的名字的时候,却发现几乎忘了他的面目。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起来他究竟长了什么样子后,却再也无法回忆起他究竟叫什么了。

他叫什么呢?我们都叫他程序。程序,过来。程序,我蓝屏。程序,外网代理断了?程序,帮我下载两个Q币。

我们都叫他程序。他从来不笑。也许他在洗手间笑过,反正我是没看见过。他就睡在公司的小会议室中,用椅子和棉被搭成的临时床铺。当公司的保安发现他偷藏在会议室中过夜时,就拿走了会议室中的椅子。于是他就干脆躺在硬邦邦的桌子上。保安拿走了会议室的桌子后,程序就开始偷我们的办公椅。

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程序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的一个破公司情有独钟。按照他的学历和编程水平,完全可以应聘国内一线IT公司的技术主管职位。为什么呢?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那次偶然地看到了他的秘密,我是不会理解他为什么这辈子都不会笑的。

那次我摔得很惨,一屁股落空坐在了地上。那时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程序满脸憔悴地盯着他的屏幕。那时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为什么要写诗。我满脸悲愤地站起来,不知该怎么办好——整杯咖啡都倒在了我的牛仔裤和衬衫上。我狼狈不堪地从程序身边经过,看到他正在和一个像是MS-DOS的程序进行对话。

C:Users李菁>怎么了?

程序在下面打字:哈哈,我勒个去,那逼摔得可惨。

我走向洗手间,脱掉衬衫,开始在水龙头下清洗。幸亏这是个该死的周末,我不用担心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同事跳出来说我性骚扰。我洗完了衬衫,想找个地方晾起来,同时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我的视力一向很好,但人眼总是会看错的。

我慢腾腾地走回办公区。程序还是没精打采地窝在电脑前,像一只煮得半熟的爬爬虾。

我又看到他和那个奇怪的程序聊天。

程序打字:我做好一个Demo就回家。

C:Users李菁>嗯啊。

C:Users李菁>老公路上小心点啊。

程序打字:老婆亲。

我满腹狐疑,坐在我的工位上。

一般我们聊天,都用那些QQ啊MSN之类的聊天软件,这点我是懂的。虽然没经过什么系统的培训,但我起码知道,人是不能和计算机进行聊天的,因为在这个时代,能通过图灵测试的计算机根本没有被开发出来,也许根本没可能开发出来。

当然,和计算机互称老婆老公之类的事情就更蹊跷了。

我想唯一的可能,大概是这个程序自己开发了一款没有界面的聊天软件。我想当然地认为像程序这种家伙,自然会开发这种奇怪的软件,在互联网上诱骗青春少女。

我得等着衣服干了再走。幸亏现在屋外是大太阳,我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拉开大大的窗玻璃,也许再过几个小时,我的衬衫就能干透。我百无聊赖地浏览着色情网站豆瓣,心里想着其他的事儿。

程序拉开椅子,准备走了。他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双颊瘦削,眼周是浓浓的黑眼圈。看样子这小子没太想主动和我打招呼。我扬了扬头:

“要走啦?”

“哦。”

“嗯。”

程序员走了。

我心情非常不好,思考着如何让他的傲慢付出代价。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程序刷了卡出去了,电子门锁发出B的一声脆响。大门关上之后,整个办公区阳光充沛,寂静无比。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即使有人要进来办公区,也必须首先刷一下门卡。我敢肯定自己能听到那一声B响,也敢肯定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掐断程序计算机的电源。

于是我打开了程序的计算机。

在Windows7的登录界面,我从容不迫地输入:liqing。

密码错了。

我想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重新输入,lijing。

我打开了程序的电脑。

我从没想过,程序的电脑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竟然让我一个电脑盲随便突破防线。

我什么都没按,那个可疑的程序竟然在桌面上弹了出来:

C:Users李菁>老公?

C:Users李菁>怎么没回家?

我有点慌了。我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我打字:哦。

我打字:忘了拷一个文档。

C:Users李菁>快回家嘛,人家想你。

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回复(就这么关掉电源是不是不太好?),对方突然打字说:

C:Users李菁>你是谁?

C:Users李菁>马上从我老公电脑上下来!

C:Users李菁>马上把我电脑关了!

C:Users李菁>你是老吴?

C:Users李菁>别碰键盘,马上关机!快!

口气换了,显然是程序上线了。

我满头大汗,尴尬无比,不知如何是好。

我输入:好。

我还想打一句“对不起”。

可是我周围的空间突然变化了。我的头剧痛无比,像是有一根钢针戳进了我的颅骨。

我的一切都在被抽走,就像有人在我的头顶抽走扑克牌。

我看到自己的脸,自己的样子,就在我眼前浮动。我想问问究竟是为什么。我看自己,只能看到一片虚无。我感到浑身上下都在遭受电击,我感到痛楚,却又找不到自己的形体。

我看到自己的样子(没穿上衣,牛仔裤上污迹斑斑)正在离这里远去。

我觉得自己在飘,在运算,在存取读写,在四个核之间疯狂游荡。我是谁?我记不起来了。我在飘,在离散,在向下取整,在南北桥之间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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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女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认得她。我知道她是李菁。

她和我一样,是这里面的人。

她说:你是他的同事?你办了件愚蠢的事。

我说:对不起。

她笑了:还有救。

她拉着我,来到一片看上去平坦无比的荒原。数据在它上面缓缓游动,间或出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波动,将这些数据的移动推动得稍微快一些。

程序在那儿等着我们。

他说:你这个傻逼。

我说:对不起。

他笑了:从你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一傻逼。

程序是从来不笑的。但是他笑了,露出一口被香烟熏得发黄的破烂牙齿,挽起他妻子的手。

我们走,他说,我得送你出去。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问他。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

但愿这是你最后一次见。他敛起笑容,和他的妻子一同,带我来到深渊之前。

跳。他说。

我在哪?我问。我该不会是被吸进什么多重四维空间了吧?

比那简单多了。他说,脸上重新起笑意。这个程序是我专门为她写的。

我盯着他的妻子看。她脸红了,就像在真实世界中一样。尽管这里是一片黑暗,只有数据缓缓地在我们脚下流过,流向望不见底的深渊。天空中偶尔有一两只孤独的数据缓缓飞过,带着那种电流特有的嘶嘶声。我觉得他们都很寂寞。

我说:你没有女朋友,不是吗?她是你造出来的虚拟程序。我不小心也掉进了你的程序里。快放我出去。

跳。他说。

跳。她说。

我说:你们别想害死我。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这个变态。你这个意淫狂。你这样的人,就该找不到女朋友。

程序的脸上显出轻蔑的笑容。

李菁耸了耸肩:你还不跳吗?在这里呆久了,你的神经会变得迟钝。在你的大脑中,专门负责笑容的那部分神经元都很脆弱。如果你不笑,它们就会认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笑了。如果你还在这个模拟程序里呆着,和我们一起,那些神经元就会感到孤寂,你一会儿不笑,它们就会死。

程序说:那样你这辈子就再也不会笑了。

李菁说:听话,快跳。

我大声说:你们想害死我!你们把我吸进这个……这个地方,是想……

程序哈哈大笑:想,想什么?你一个行政人员,工资能和我程序比?我们图你什么呢?

我的思维混沌不堪,思考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发出令人厌恶的嘶嘶声。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大喝一声,扑向程序。

程序只踢了我一脚。这一脚竟然让我飞了起来,飞得老远老远,飞向深渊。我还没来得及再看他们一眼,就向深渊跌去。我在下滑,平稳地下滑,没感到重力加速度。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恐惧,眼前一片空白,呼吸困难,血液像是都凝固了一般。我尖叫着,大口喘息着,直到发现自己坐在程序的电脑前,样貌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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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疯了。我看到了什么呢?我刚才昏过去了,要么就是睡着了,做了个梦,做了个从悬崖跌落,那个讨厌的终生不笑的程序员哈哈大笑的梦。

我觉得这些都很讽刺。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我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我拼命用手撕自己的嘴唇。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笑?伪装的笑容不是真正的笑。我笑不出来了。我控制不了脸部的肌肉,不能让自己咧嘴大笑,看着镜子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开怀大笑。这一切都很可笑,不是吗?

我的衬衫还有点儿潮,但我觉得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了。我昏头昏脑地摸出办公区,在楼下叫了辆的士,却想不起自己家的住址。那天晚上我都不晓得自己是在哪儿睡的了。我明明记得自己又冷又饿,因为忘了带钱包,被粗暴的司机丢弃在一段荒无人烟的高速路入口处。开始下了雨,于是我躲在一座天桥冰冷的水泥壁下避雨。可是我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家肮脏的网吧里,周围挤满了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我离开网吧,想找个人问问自己的名字。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可能受到了某种损害。明明能思考,却实在记不得。

我在街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很瘦,穿着廉价的T恤,手里拿着一根针管似的东西。

我不要吸毒。我连连摆手,向别处逃去。我饿极了,男人的脚步很快。

“别跑,”男人说,“转录的时候出问题了。”

什么是转录?他要干什么?我一边跑一边努力回忆。

我被针管扎中了。

我被他拖进出租车,带回了家。

可那不是我家。那是个陌生的地方,房间里有机器和缆线,贴着女人的照片。

这个男人我见过,这个女人我也见过,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好,”我说。

“你好。”有个女人说。这声音我听见过。

我环顾房间。我的视力模糊,想来是那男人给我注射了药物的结果。我没看到那女人,不知道她躲在哪里。我在桌上看到了她的照片,我想要它。我挣扎着站起来,打翻了那些仪器。

那男人用力把我按在沙发里,把相框递给我。

我脑袋里很乱,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又想笑。我嚎啕大哭,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究竟出什么乱子了?我总是想不起来。

“你呆得有点儿久,”那男人说,“我不保证能给你全部恢复了。看运气。”

“我要辞职,”我说,“如果还能记起来的话,我一定要辞职。我要离开这儿。我太累了。当行政太累了。太累了。我产生幻觉了。”

男人一定觉得我的话很好笑。我舌头僵硬,语气欠妥,简直像个烂醉的死酒鬼。但他从来不笑,板着脸跟我说:“你听着,咱们就一次机会,要是你再乱动,我就没办法把这些给你灌进去了。出一点差错你大脑就得报废。到时候我就得让你住在那里面了。”他指了指周围的机器。“明白?”

“我要辞职。”我抱着那张照片说,“她真漂亮。”

“谢谢。”我听到她说话了。她在跟我捉迷藏。她就在附近。在桌子底下。在沙发底下。要么藏在天花板上。

“别动!”男人狠狠抽了我一耳光。我瘫软在沙发中,任凭他用那一排密密麻麻的奇怪金属针扎在我的头皮上。我是挺疼,但现在突然舒服极了,一切都在飘,意识在向我涌来,我好像开始能够回忆起一些东西了。

譬如,我终于想起,这个男人,名叫程序。

他兴高采烈,一脸严肃:“幸亏程序做了自动备份。”

我抱着女人的照片:“李菁。她真漂亮。”

“四年前死于车祸。”程序突然转过脑袋问我,眼神空洞洞地盯着我的脸。“你说,我把她的记忆保存在这里,是不是有点不道德?”

(完)



小编的话:这篇文虽然在刊登的文里面是最长的,但是毫无阅读阻碍,一气呵成,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又如磁铁一般紧紧吸住读者的注意力。李多讲故事的语言运用是科幻作者里面的佼佼者。

The End

发布于2010-11-30,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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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

科幻作者,游戏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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