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0日～20日，中国开展了对1.3亿儿童的麻疹强化免疫活动（规定年龄组人群不论是否接种过麻疹疫苗或是患过麻疹，都接种1剂麻疹疫苗）。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公共卫生行动，在10天对1.3亿儿童接种麻疹疫苗，平均每天接种1300万人。这件事在当时引发了巨大的争议。然而2010年后，强化免疫从未停止，只是不那么大张旗鼓了，每年仍有上千万儿童被麻疹强化免疫。那么麻疹强化免疫到底是怎么回事，麻疹强化免疫能不能消除麻疹呢？
麻疹强化免疫的由来
要说麻疹强化免疫，先来说说麻疹。麻疹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呼吸道传染病，免疫力差的人几乎都无法逃过这一劫。在发明麻疹疫苗前，麻疹的发病率几乎等于出生率。以前中国民间有一种说法“没有出过痧子（即指麻疹），孩子就还不算活过关”，可见对儿童来说，麻疹几乎是必得的疾病。
麻疹的临床表现很有特点，典型症状是先高热4天（39℃左右），然后皮肤开始出红色斑丘疹，出疹有典型顺序（耳际发根处→头面部→躯干→四肢），同时伴有咳嗽、流涕和流泪。多数情况下，只需对患者进行对症处理和加强护理，2周左右可以自愈。麻疹也可以引起肺炎等并发症，虽然各种并发症的发生率很低，但基于麻疹极高的发病率，实际的麻疹并发症情况仍非常严重。
自麻疹疫苗发明以来，麻疹发病率急剧下降。全球科学家经过多年的研究，认为只要保证接种2剂次麻疹疫苗，就能够完全控制麻疹。由于2剂次麻疹疫苗控制麻疹的策略是如此成功，有些发达地区已经达到了消除麻疹的标准（发病率＜1/100万是消除麻疹的一个关键指标）。
我国也执行2剂次麻疹疫苗的接种策略，近20年的麻疹发病率为4/10万～12/10万，距离消除麻疹确实还有一段距离。为了响应世界卫生组织的麻疹控制目标，我国于2005年承诺到2012年消除麻疹。为此，卫生部于2006年制订和下发了《2006-2012年全国消除麻疹行动计划》（以下简称“计划”）。该计划中最重要的两项措施是保持高水平的2剂次麻疹疫苗接种率和开展麻疹强化免疫。自此，麻疹强化免疫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麻疹强化免疫消除不了麻疹
麻疹强化免疫是否真的能够消除麻疹？答案是否定的，理由如下：
一、接种2剂麻疹疫苗才是消除麻疹的关键策略
关于麻疹疫苗的保护效果，一般认为接种1剂达到85%，接种2剂达到98%，接种3剂达到99%以上。专家普遍认为人群中95%有免疫力即可阻断麻疹传播，因此我国和大多数国家的麻疹疫苗标准接种程序是2剂。目前我国儿童2剂次麻疹疫苗的接种率维持在较高水平，有些地方比如北京和上海等地，已经常规接种3剂次含麻疹成分的疫苗。
我国的麻疹疫苗接种程序中，第1剂安排在8月龄，第2剂安排在18月龄。正常情况下，18月龄以上的儿童均已经接种过2剂次麻疹疫苗，完全没有必要实施麻疹强化免疫。对于8月龄～17月龄的儿童，他们虽然接种了1剂麻疹疫苗，但这是接种程序的安排，到了18月龄他们会完成第2剂麻疹疫苗接种，也无需在此期间接受麻疹强化免疫。因此，麻疹强化免疫将目标人群设定为8月龄～14岁人群，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接种了3剂次麻疹疫苗，这并非国际公认的消除麻疹策略。
我国对儿童实行预防接种证制度，接种麻疹疫苗均在预防接种证上留有书面记录。只需要在常规的预防接种工作中，及时通知儿童监护人来接种麻疹疫苗，避免漏种，即可实现高水平的2剂次麻疹疫苗接种率。在实际工作中，因为人口流动或监护人遗忘等原因，造成2剂次麻疹疫苗接种率不高的情况确实时有发生。这种情况的解决办法应该是依据接种证上的接种记录进行补种，缺1剂补1剂，缺2剂补2剂；而不应该是不查看接种证，不依据既往接种记录，直接给儿童接种麻疹疫苗（即麻疹强化免疫）。
有些人以英国、韩国、香港等地也曾经采取麻疹强化免疫控制麻疹为理由，支持2010年麻疹强化免疫，其实这个说法有偷换概念之嫌。这些国家或地区确实在特定时间对儿童进行过大规模麻疹疫苗接种，但这个行动不是强化免疫，而是查漏补种。因为这些国家和地区最初的接种程序只安排给儿童接种1剂麻疹疫苗，这种策略的保护率不能达到消除麻疹的要求，且时常有麻疹爆发。当接种2剂次麻疹疫苗可以达到消除麻疹目标的策略被广泛接受后，这些国家和地区就对所有没有接种2剂次的儿童补种1剂麻疹疫苗。还有一个细节能够表明这种麻疹疫苗接种是查漏补种而不是强化免疫：在接种过程中，工作人员会确认儿童既往麻疹疫苗的接种剂次，如果已经满2剂则不再接种。
二、麻疹强化免疫搞错了对象
麻疹强化免疫的对象主要是8月龄－4岁儿童，部分省为8月龄－14岁儿童。
卫生部官方数据：2009年全国报告麻疹病例5.2万例，麻疹发病率不低于30/100万。但是卫生部的数据中没有说明的是：超过50%的麻疹病患为＜8月龄和＞14岁人群，上海、天津、北京、山东等地这一比例已经达到70%或更多。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是：我国的麻疹疫情以＜8月龄和＞14岁人群为主。
＜8月龄人群发病的主要原因是婴儿体内母传麻疹抗体减弱，这些婴幼儿的母亲都是通过疫苗接种获得的免疫力，其传给婴儿的抗体要低于麻疹自然感染产生的抗体。＞14岁人群发病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在上世纪70～90年代漏种麻疹疫苗或是接种效果不好导致免疫力低下。＜8月龄和＞14岁人群均不在我国现行的2剂次麻疹疫苗接种程序覆盖范围内，但对于消除麻疹这个目标来说，该人群是不可回避的麻疹易感对象，或者说他们才应该是麻疹强化免疫的针对人群。
而这次麻疹强化免疫对象却不是这个发病数最多的人群。即使麻疹强化免疫能使8月龄～14岁人群一个都不发病，也只能将麻疹发病率降低一半到15/100万，这个数值距离1/100万的消除麻疹标准还有很大的距离。
虽然有比较流行的观点认为：儿童是麻疹的发动机，减少了儿童发病可以降低全人群发病。确实也有一些麻疹强化免疫后次年全人群发病降低的现象支持这种观点，但该现象还有以下2个可能的原因：一是麻疹强化免疫通常是在疫情高发之后执行，此时易感人群都已患过病，即使不做强化免疫，次年的发病率仍可能大幅度下降；二是麻疹的流行通常存在周期性，强化免疫后遇到周期性低谷也很有可能。天津在2008年麻疹高发后做了8月龄～14岁人群的强化免疫，2009年发病率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据此，卫生部一度认为麻疹强化免疫非常奏效。但2010年，天津的麻疹疫情再次高发，病人中70%以上是＜8月龄和＞14岁人群。
另外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是：因为预防接种人员不得不忙于给大量常规已经接种过麻疹疫苗的儿童接种，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发现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未种儿童和给他们补种，所以这些未种儿童将来发病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这些未种儿童发病，有人就会认为这轮麻疹强化免疫没有做彻底，一轮又一轮的麻疹强化免疫因此周而复始。
三、麻疹强化免疫犯了策略性错误
麻疹强化免疫的具体做法是对规定年龄组人群不论是否接种过麻疹疫苗或是患过麻疹，都接种1剂麻疹疫苗。这是一种粗放的、一刀切式的公共卫生策略。
接种2剂次麻疹疫苗是完全控制麻疹的关键措施，这个措施其实是常规预防接种工作的一部分——我国早已在接种程序中安排了2剂次麻疹疫苗的免费接种。如果2剂次麻疹疫苗接种率足够高，消除麻疹的目标自然而然可以实现，无需麻疹强化免疫。但是，如果常规预防接种工作没有做到位，就不存在消除麻疹的根本前提。这种情况下，麻疹强化免疫可以控制麻疹暴发，但靠其消除麻疹，则没有任何可能性。
上世纪80～90年代，我国的预防接种工作基础薄弱，人群麻疹疫苗接种率普遍不高且缺乏书面接种证明。在这种情况下，直接给所有人群接种1剂麻疹疫苗的方法，有利于简化接种流程和迅速提高人群的麻疹免疫力。麻疹强化免疫只是特定背景条件下的一种公共卫生行动，且只应该用一次，之后应该靠常规接种工作保持人群的免疫力。麻疹强化免疫策略本质决定了其只能是一种对付疾病的应急手段，而无法成为消除疾病的常规手段。
如果需要反复进行麻疹强化免疫，则意味着常规预防接种工作的滑坡。在常规预防接种工作质量下降的情况下，反复进行麻疹强化免疫，只会造成强化免疫依赖，继续忽视常规预防接种工作，其实质是饮鸩止渴。这种情况下，我国应该客观地评估目标的可及性，将麻疹控制的目标调低——即将目标定位控制麻疹爆发以及将麻疹发病率控制在某个较低水平，而不是将目标定为发病率＜1/100万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我国为了达到“2012年消除麻疹”的目标，周而复始地进行麻疹强化免疫。2004年至2009年期间，27个省开展麻疹强化免疫，累计接种1.86亿人次。广东省2009年完成8月龄－14岁人群强化免疫，2010年又被要求对8月龄～4岁人群强化免疫。这其中有3个年龄组儿童被连续强化免疫。但这些麻疹强化免疫并未达到预期效果，许多地区是今年做完强化免疫，明年太平一年，后年麻疹疫情又反弹，大后年再强化免疫。在反复大规模麻疹强化免疫下，仍然出现麻疹疫情反复的现象，其实只有一个解释：2剂次麻疹疫苗的接种率不够高。
如何才能真正实现消除麻疹的目标？
一、踏踏实实做好常规预防接种工作
全球公认接种2剂次麻疹疫苗的策略可以消除麻疹，我国也在接种程序中也将2剂次麻疹疫苗作为常规预防接种工作，那么我国就应该踏踏实实地落实2剂次麻疹疫苗的接种率，将这个接种率保持在95%以上。
二、定期开展麻疹疫苗查漏补种工作
对于在常规预防接种工作中未能接受2剂次麻疹疫苗的人群，应该定期开展查漏补种。这种查漏补种策略依据公认的科学事实，对未种人群进行麻疹疫苗补种，能够真正提高人群的免疫力，避免强化免疫那种广种薄收的现象。
三、停止麻疹强化免疫
如果我国不能如期消除麻疹，其原因不是因为不开展麻疹强化免疫，而是因为常规预防接种工作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因为麻疹强化免疫开展得太多了。所以，我国应该立即停止一切形式的强化免疫，研究常规预防接种工作没有落实的真正原因，从制度上保证这项工作得以落实，才能最终达到疾病消除的目标。
作者的话：距离2012年结束还有几个月，我国的麻疹发病率是否能够达到＜1/100万这个消除目标，让我们拭目以待。不过，有一种现象值得我们关注：在上海、北京、广东等发达地区，2012年的麻疹报告发病率已经大大突破1/100万，但一些落后地区只有零星的麻疹病例报告，其发病率则低于1/100万。如果中国需要通过有争议的麻疹病例报告来达到消除麻疹这一完美的目标，这究竟是值得庆幸还是悲。
本文原发表于作者个人博客“ 疫苗与科学 ”，本版本略有删节、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