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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壳网专访】苗德岁: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物种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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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了世界的书不多,但《物种起源》绝对算一本。自1859年出版以来,这部经典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印行了无数次,影响了人类对自我以及自然的认知——或许,说“影响”还稍显不足,《物种起源》彻底抛弃了人与其他生命形态之间的区别,其大胆而又奇妙的理论让人类对生命的探索进入了崭新的纪元。前不久,这部标志性著作出了最新中译本,译者是堪萨斯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暨生物多样性研究所典藏主管、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客座研究员苗德岁。

作为获得古生物学界著名奖项“北美古脊椎动物学会罗美尔奖”的首位亚洲学者,苗德岁在新浪微博上的签名是“漂泊番邦逍遥客,徜徉书海自在人”。他在《物种起源》最新中译本的 “译者序”末尾写道:“我坚信对作者最大的尊重和感念,莫过于去认真研读他们本人的文字”。

接受果壳网采访时,苗德岁表示,“我那是在竭力抵御把译者序写成全书导读的诱惑,因为我一般拿到一本书,都是跳过书籍正文前的内容(front matter)而直入正文的。当然,这与我个人经历有关,我喜欢读书、听音乐、看电影,在文革前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电影正片之前都要放几个新闻纪录片,所谓新闻,实为旧闻,但放电影的是不敢不放的; 因此,我对正片或正文之外的东西,有一种下意识的莫名反感。另外,我历来认为读书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是读者与作者之间私下的思想交流——‘读书之乐何处寻’?贵在双方暗交心。此时,若冒出个“第三者”在边上絮絮不止,那是颇煞风景的。”

现在,这本没有“导读”的译本业已出版,果壳网特邀苗德岁教授谈谈他对《物种起源》以及达尔文的见解。

果壳网:您为什么会是这本书的最佳译者? 
苗德岁:我哪有胆量敢自称是“最佳译者”?不过,我确有一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譬如,中文是我的母语,但我使用英语作为工作和生活的语言比使用中文还要长;我有随时可以请教英语母语者(native speaker)的便利(尽管我不常需要);此外,作为一个古生物研究者,我的个人专业背景涵盖了该书的大部分内容。

果壳网:《物种起源》有多个版本,您为什么会选择第二版这个既非初版、也非最新的版本?
苗德岁:《物种起源》在达尔文生前总共出了六版。第一版是1859年11月24日出版,第二版是1860年1月7日出版,相隔仅一个半月。第二版在字体、纸张和装订上,跟第一版毫无二致,未重新排版且页数相同,只是改正了印刷、标点符号、拼写、语法、措词等方面的错误,实为第二次印刷。在其后12年间的第三(1861)、四(1866)、五(1869)及六(1872)版中,达尔文做了大量修改,以至于第六版的篇幅比第一、二两版多出了三分之一。

达尔文在后来的修订过程中,为了回应同时代人的批评(尤其是有关地球的年龄以及缺乏遗传机制等方面的批评),做了连篇累牍的答复,甚至于“违心”的妥协,以至于越来越偏离其原先的正确立场(譬如越来越求助于拉马克的 “获得性性状的遗传”的观点)。现在看来,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那些对他的批评很多是错误的,而他的答复往往也是错误的。结果,新增的很多零乱的线索与内容,完全破坏了他第一、二版的精巧的构思、缜密的立论、有力的申辩以及文字的顺畅。因此,当今的生物学家以及达尔文研究者们,大多推重初始两版,而近20年来,西方各出版社重新印行的,也多为第一版。不过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的1996版以及2008修订版,却都采用了第二版,理由很简单:与第一版相比,第二版纠正了一些明显的错误,但总体上变动极小。

故此,我最终选定牛津2008修订版为该译本的蓝本,并根据多个版本的检校纠正了牛津版几处漏印和误印。时下通行的《物种起源》中译本,除了一本是根据第一版之外,其余皆为第六版的译本。

果壳网:在达尔文的时代,科研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比如怎么做观察、怎么做研究、怎么做交流、实验素材从哪儿来?
苗德岁:维多利亚时代是现代科学发端时期,一般说来,科研还未成为谋生的职业,而是有闲阶级根据自己兴趣所从事的消遣活动。另一方面,像达尔文这种“富二代”,衣食无忧,酷爱自然历史科学,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科研活动中去,这与今天的职业科学家的专职科研活动相差不多,甚至于更具优势。譬如,他无需写经费申请、不必考虑求职和升迁、没有绩效考核的压力、不要看老板的脸色、可以随心所欲地选题等等。这种自由自在的状态,委实让我们羡慕不已。

以达尔文为例,他随贝格尔号军舰做环球科学考察近5年,观察了大量的地质现象、采集了大批的动植物标本和化石,替他日后的研究积累了大批实验素材。在研究家养动物和栽培植物的变异和人工选择时,他参加了养鸽俱乐部,请教了许多动植物育种专家,在自家花园里搞试验田。达尔文有10个子女,除了2个产后早夭之外,余下的8个孩子(包括10岁夭折的爱女安妮)都做过他的“助研”。有的孩子还是他的实验对象,比如他研究动物和人类的表情演化,就用自己的孩子做观察对象。达尔文跟当时最有名的一些地质学家和动植物学家们交往甚密、切磋学问,并参与伦敦地质学会等专业学会的活动。他跟世界各地的同行们保持频繁的书信联系,向他们索取标本或求教。上述这些跟我们今天的科研活动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果壳网:达尔文的文风和英文是怎样的呢?《物种起源》的正式书名为什么这么长?
苗德岁:如上所述,《物种起源》写作时,还是科学发展初期,不像我们现在有很多专业术语(jargons)。同时,达尔文既要说服科学界人士,又要说服大众,所以达尔文在书里用的是弥尔顿和莎士比亚的语言,用了许多隐喻和类比,十分典雅。有人说,在《物种起源》里,可以看到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和艾略特(George Eliot)作品的影子。也就是说他使用的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语言,非常美,但对今天母语非英语的人来说并不好懂。不同于牛顿等人的科学元典,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还是人文经典。而我所翻译的这个原版,就是收入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的,我的译本则是收入“译林人文精选”丛书的。

达尔文最初的书名是:《通过自然选择的物种和变种起源的论文摘要》,称一本500页的书为“论文摘要”,出版商默里(John Murray)就未同意!默里说,“论文摘要”和“变种”必须删除。默里又觉得公众可能对“自然选择”一词尚不熟悉,最好用副标题的形式解释一下。因此,最后的书名由正、副标题两部分组成,中间用逗号隔开,这就是我们现在见到的这个冗长的书名:《论通过自然选择的物种起源,或生存斗争中优赋族群之保存》。

果壳网: 时至今日,物种起源已经出版150多年了,今天我们还要必要读《物种起源》这样的书吗?
苗德岁:也许有人会说,我不读《物种起源》也知道进化论是怎么回事儿。确实,《物种起源》发表已经150多年了,其间科学有了很大的发展,对于进化论的事实、证据和机制,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远比达尔文时代要多得多,那么真的还有必要去读达尔文的原著吗?回答是绝对肯定的!因为《物种起源》是少数几本可以称作是“改变了世界的书”,类似的还有《圣经》、《资本论》等。诚如被誉为“活着的达尔文”、哈佛大学进化生物学家威尔逊(E. O. Wilson,2009)所言:“《物种起源》发表到现在已经150年了,我认为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它不仅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科学著作,而且由于它对全人类以及整个生物界的重要性、也是有史以来任一范畴的最重要的著作。”

一如哥白尼大大地扩展了我们的空间概念,达尔文大大地扩展了我们的时间概念;哥白尼让我们认识到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达尔文让我们认识到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达尔文那时并没有我们今天这样的研究条件和知识基础,他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伟大著作,太了不起了。他搜集到方方面面的证据,经过他无与伦比的推理,得出那种惊世骇俗的结论,不仅经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且历久而弥真。他超前的科学思想和缜密的逻辑思维,在书中表现地淋漓尽致。

譬如,达尔文说《物种起源》是“一部长篇的论争”。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善于论辩,并常常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本来批评者可以质问他,请让我看看你那些生物演化的过渡类型吧。他说,由于地质纪录的不完整,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么多过渡类型的化石。然后,他又用地质纪录的不完整性作为证据,来对付可能让他头痛的另一个难题,即:如果认为所有的生物变化都是通过自然选择缓慢实现的话,那么地球历史该有多长才能产生如此大量的生物变化呢?达尔文说,时间不成问题!由于地质纪录不完整,我们从这些纪录中所看到的,只是整个地球历史的不同瞬间的组合,而整个地球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150多年来的地质古生物学的无数发现证实,达尔文是完全正确的。

因此,不读他的原著,无论如何你是体验不到他的博大精深的,如今的生物学家们依然能通过阅读《物种起源》获得科研灵感。当我们每天在各自专业领域里,专心致志地阅读最新文献时,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一片片精致美丽的树叶,只有在阅读像《物种起源》这样的不朽经典时,方能看到浩瀚无际的森林美景,眼前才能豁然开朗起来。

引用美国作家高普尼克 (Adam Gopnik)的话,“我们阅读达尔文并非因为他所说的是当今的科学家们所相信的——很多不再是了。我们之所以还读他,是因为书中高雅的雄辩以及条分缕析的证据罗列,且以如此谦逊和娓娓道来的语调陈述,让人们看到了光明驱除黑暗、迷失林中却闯出一条正途的理智力量……”(@wuou @Ent 对此文亦有贡献

苗德岁教授是获得“北美古脊椎动物学会罗美尔奖”的首位亚裔学者,他翻译的这本《物种起源》(封面见上图右)以牛津2008修订版为蓝本,还根据多个版本的检校纠正了牛津版几处漏印和误印。供图:苗德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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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4-02-24,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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