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有个性的哥斯拉好像一点不科幻

这个夏天，《哥斯拉》重磅来袭，重携硕大的身躯、震天的咆哮登场，大尾巴一扫，卷走可观的票房。只是这位怪兽之王的回归，也让不少影迷心生疑惑：他们一致的感受是，影片没有套用我们熟悉的怪兽片模板，哥斯拉天神下凡一样倏然现身，周身笼罩神圣的光环，以身躯阻挡炮弹，吞吐热射线击杀敌兽，最后更如西部片中的小镇枪侠一样，功成身退，深藏功名，宛如一位天遣斗士，而不是某种血肉巨兽。影片甚至不那么“科幻”，不像98版那样剖析哥斯拉的生理特性，如喜欢吃金枪鱼、会产卵、遵从动物生息繁衍的本性等等。可以说，若非哥斯拉粉丝，看完新版影片，对这位大块头仍一无所知，除了惹怒它下场不妙之外。

然而，这不走寻常路的设置，却引得大量粉丝击节叫好。须知，哥斯拉诞生于1954年，在它的老家日本已经拍了28部，今年恰逢60周年生日。1998年好莱坞的改编背离经典，将远古神兽丑化成残暴的大蜥蜴，遭到全球“哥粉”众口声讨，原定的续集也难见天日。今年这部新版，旨在纠正错误，向经典致敬，力图从每一个层面捕捉原版的样貌特色和精神内涵，堪称一份献给本尊哥斯拉的诞辰贺礼。同时，注重情怀也有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就是让许多非粉丝一头雾水。

1954年，日本东宝公司出品的第一部《哥斯拉》公映，这部划时代的经典怪兽片，为其后整个系列奠定了一连串基调。形式上，该片开创了特摄的制作模式：哥斯拉由穿着胶皮外套的演员扮演，被毁坏的街道和高楼是模型制成，哥斯拉的形态动作均脱不了拟人化，续集中与其他怪兽的搏斗，也对物理学定律没有丝毫尊重。内容上，将哥斯拉塑造成一座行走的核反应炉：它以辐射为食，通过体内的反应袋转化为能量，发怒时核物质流动，从口中喷出成辐射火焰，一切都和传统的生物构造并不搭边。至于形形色色的怪兽对手，或来自天外行星，或蛰伏地底深处，也是极尽卡通味的天马行空。甚至到了新世纪作品，情节中引入大量高科技武器，描写哥斯拉和怪兽时，仍带着一种古拙稚趣，与电脑特效无懈可击的好莱坞出品一比，纯然是两种样式——以科幻片的标准来衡量，经典哥斯拉确实“科幻味”差矣。

亦正亦邪、神秘莫测，哥斯拉承载了复杂的文化寄托

当然，科幻味不足，并非影片无心之失。一方面，这是特摄作品独有的样式，更重要的是，自首登银幕，哥斯拉就不是被当做有血有肉的生物体来塑造的。首部曲中交代了它的来历——恐龙时代遗留下来的古生物，在深海中拥有固定的栖息地，本与人类秋毫不犯，直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核弹实验摧毁了它的家园，令它遭受基因突变，这才踏足人类地盘。彼时二战结束尚不足十年，日本遭受原子弹打击后元气未复，比起平民生命和财产的损失，笼罩在国民心头的核阴霾更是挥之不去。哥斯拉的出现，正印证了日本人的核恐慌。影片开头遇难的渔船，脱胎于五福龙丸号受辐射事件，哥斯拉将所到之处夷为平地，喷吐辐射火焰灼烧着日本人的家园，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有人哀叹道：“好不容易在长崎捡了条命，可是……”可见在主创心中，这头庞然大物与从天而降的核弹并无二致。

此外具有类比意义的是，片中的古生物教授，起初时并不主张杀害哥斯拉，沉迷于它蕴藏的研究潜力，一叶障目，忽略了它可怖的破坏威力。教授这个形象，无疑是在影射研制核武器的科学家，他们都执着地投身于科研，而不顾这研究酿成的灾祸，这种短视愚钝，折射出人类文明的妄自尊大。教授在片尾醒悟，并发出感叹：“哥斯拉不会只有一只，只要我们继续进行核试验，在世界的某处还有可能产生新的哥斯拉。”这句点睛台词正是对前述狂妄心态的一种悔恨和反思，表达了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战胜哥斯拉的武器“氧气破坏装置”也是一把双刃剑，运用得当，可以拯救文明，一旦失控，则可能“使整个东京湾变成墓地”，这与核武器的特性又不谋而合。因此故事结尾，发明者销毁了所有资料，并以自我牺牲表明绝不让科技失控的意愿。

粗略一瞥，哥斯拉似乎是一个残暴的、单线条的破坏者，但通过对它身世和象征性的延伸解读，不难归纳出背后的深刻涵义：哥斯拉从几千万年前的远古存活至今，这是一段即使在地球历史的长河中也无法被忽略的漫长岁月，它与地球母亲的感情联结远远超过任何生物，包括我们这群自诩万物之灵的地球主人；人类发展科技必须顺应自然的规律，一旦违逆，必将会遭到惩戒，而哥斯拉就是大自然伟力的化身，它根植于对现代文明的思考之上，以一种比喻姿态诠释了高贵存在。在所有日版电影中，哥斯拉是地球永恒而坚定的守护神：当人类滥用智慧，将科技的发展引入歧途，企图凌驾于自然之上时，哥斯拉就出面给予惩罚，在那些人兽两极对抗为线索的作品中，哥斯拉主动破坏文明的标志物，如大厦、工厂、高压电缆，汽车，轻轨，船舰，以及军方的攻击武器；当地球遭遇怀有恶意的怪兽和外来生物威胁时，哥斯拉又挺身而出，化身守护地球的战神。

诞生于1954年的第一代哥斯拉。

日本版哥斯拉纵横银幕长达半个世纪，三大时期的28部电影，都是紧紧围绕哥斯拉“一个立场、两种身份”这一主题展开的。平成系列（1954-1975）初期，哥斯拉是警示人类的破坏者，到了中后期更多化身保护者，帮助人类对抗形形色色的敌人。昭和系列（1984-1995）回归原初设定，哥斯拉以一种天灾式的毁灭怪兽出现，给予陶醉在先进科技中自命不凡的人类以迎头痛击，它吞噬核能而失控走向毁灭的情节，宛如切尔诺贝利事件的重演。千禧年系列（1999-2004）中，哥斯拉一方面继续以天谴式的存在，传达对人类坐拥科技藐视自然的愤怒，另一方面继续以强者的姿态鏖战天外来敌，力挽狂澜。2001年的《哥斯拉：大怪兽总攻击》提出一种见解，指出哥斯拉其实是太平洋战争中丧生的军人冤魂聚集而成，经潜艇核泄漏意外唤醒，被“招魂”回到了日本，这表明，即使经过40多年，哥斯拉电影从没有摆脱过第一部中萦绕的战败伤痕和核恐惧阴影。

新版《哥斯拉》站在新的时代向经典致敬

新版导演加雷斯•爱德华斯是经典哥斯拉的超级粉丝，当然会最大程度尊崇原系列的题旨，绝不与98版“同流合污”。影片的主线是雌雄穆托不远千里相聚旧金山，以达到繁殖目的，沿途将人类打得溃不成军。它们一旦成功，地球将满目疮痍，生态彻底失衡。哥斯拉是阻止灾难的最后希望。雌穆托被囚禁研究十几年，军方此举与首部《哥斯拉》那位执迷不悟的教授如出一辙。正是这愚蠢举动酿成重祸，将世界陷于存亡关头。新版延续了原系列中弥漫的恐慌情绪：人类过度攫取自然资源，担心有一天大自然会加倍讨还而惴惴不安。

时过境迁，核威胁已不是当今热门话题，但这部《哥斯拉》依然对此经典母题充满了敬意，开篇用一组史料镜头铺垫出阴谋论：50年代的核子竞赛，竟是企图杀死哥斯拉的掩护。通过阴谋论的形式重塑历史事件，使新版与原版的世界观达成统一。片中的日本科学家也一再提到1945年日本遭受的原子弹袭击，对军方动用核武器表达出忧思。影片结尾，拥有核能的哥斯拉大战得胜，主动隐身于大洋之底，也反映了人们对核子武器归于消亡的一种心理期待。

全新的哥斯拉是一种超越善恶、超越人类智慧的崇高存在，其生理特性始终未被人类参透，与穆托的战斗目的也并不明朗，只有日本科学家给出模糊的推测。影片对哥斯拉的塑造，成为它60年来银幕身份的缩影——人们惧怕它，试图杀死它，却又不得不依靠它拯救世界；它是捍卫自然平衡的怪兽王者，是毁誉参半的悲剧英雄，即使承受非议，也会奋战到底，不索取任何认可与回报。归根到底，哥斯拉是一名勇武、强悍、威严又慈悲的守护者，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守护着我们理应珍爱的一切。

新版《哥斯拉》中极具神性意味的伞降场景。图片来自电影海报。

所以，《哥斯拉》不应被视作场面制胜、剧情薄弱的特效爆米花，更不该被以科幻娱乐片的寻常标准衡量，因为它是一则立足于现实的宏大寓言。影片继承了经典哥斯拉系列一以贯之的严肃思辨，十分写意的描写使之带有一丝神话的意境，共同构成对现代文明的庄严警示。不论我们的科技如何发达，文明如何强盛，都不能忽视与地球、与自然界的关系，若哪天人类忘掉了训诫，就是哥斯拉的咆哮重新回荡之时。（编辑：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