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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古今原来有别

中国的花卉文化,自宋代起逐渐定型,形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比如梅、兰、竹、菊号称“花中四君子”,这一组合的前身是松、竹、梅“岁寒三友”,就是宋代形成的花卉“天团”。与此同时,兰花在宋代也开始大受文人赞赏,难怪到了元代,画家吴镇便让“岁寒三友”和兰花“同框”,把它们画在同一幅画中,取名为《四友图》,这便是“花中四君子”的雏形。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徽州书商黄凤池编辑前代画作,出了很多画册,其中一本叫《梅竹兰菊四谱》,以菊花代替了“四友”中的松树;他的好友陈继儒特意在书前题签“四君”二字,“花中四君子”的概念由此形成。到了清代康熙年间,著名的绘画鉴赏图谱兼教科书《芥子园画谱》也把这四君子的画谱和绘法专门编辑在一起,“花中四君子”由此真正深入人心,传遍大江南北。


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无数的文人墨客曾歌颂过花中四君子。图片来源:att.bbs.hsw.cn

毫无疑问,“四君子”都是中国原产的植物,其中的梅、竹、菊在中国典籍中的记载都相当早。《诗经》中有一首诗题目是《摽有梅》,还有一首题目是《竹竿》,而至迟在春秋时已经成书的物候记录《夏小正》中也有“荣鞠树麦”一语,也就是说,到了农历九月野菊(鞠)开花时,就是种冬小麦的时候了。

先秦的典籍中也有“兰”,比如《周易·系辞》(一般认为写成于战国时期)中就有名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楚辞》中更是大量出现“兰”,营造了丰厚的意象;就连《诗经》,在《郑风·溱洧》中也有“士与女,方秉蕑兮”之句,其中的“蕑”就是“兰”。看上去,兰花被中国人认识的历史和梅、竹、菊一样悠久,其实不然。真正的兰花,是唐以后才进入中国文化视野的;在此之前的“兰”并不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兰花,而是和它们没有亲缘关系的另一类植物。

古兰是菊科的泽兰属植物


“兰”的繁体字是“蘭”,这是一个典型的形声字,以“艸”(草)为意符,以“闌”(汉字简化后写作“阑”)为声符。“闌”本身也是个形声字,以“門”(门)为意符,以“柬”为声符。也许你会奇怪,阑和柬虽然押韵,但阑的声母是l,柬的声母是j,古人怎么会想到用“柬”作为“阑”的声符呢?

原来,今天的古汉语语音研究者公认上古汉语有“复辅音声母”,柬和阑这两个字在上古的读音便都是以复辅音开头,柬是kl-(或kr-),阑是gl-(或gr-),念起来非常接近。后来,随着汉语音系的简化,复辅音逐渐省略为单辅音;柬的声母丢掉了l,只剩下k,最终演变为普通话拼音中的j,阑的声母恰恰相反,是丢掉了g,剩下了l,最终演变为普通话拼音中的l,这两个字的声母因此才变得非常不同。这就好比“麦”和“来”在上古也都是以复辅音ml-开头,后来麦保留了m,来保留了l,这两个字的声母也就分道扬镳了。同样,“蕑”在今天虽然读jiān,但在上古和柬一样以kr-为声母,所以把《溱洧》中的“蕑”解释为“兰”,在音韵学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么,《诗经》中的这种“蕑”,以及《楚辞》中的“兰”,是种什么样的植物呢?我们可以从散见于唐代以前的古籍中的描述窥探它的面貌。

首先,兰是香草,所以《周易》会说“其臭如兰”(这里的“臭”读xiù,意思是气味),《楚辞》会把兰和其他各种香草、香木如芷、桂之类并列,还说“兰芷幽而独芳”,东汉《古乐府》中也有“兰草自然香”之语。

其次,兰是一种多年生宿根植物,到秋天才开花,开花结实之后不久地上部分即因天气变寒而枯萎,到第二年才发出新芽,所以东汉诗人郦炎会感叹“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

再次,兰是有地上茎的植物,而且常为紫色,所以北魏郦道元在《水经·资水注》中说兰是“绿叶紫茎”;由北齐入隋的学者辛德源在《猗兰操》一诗中也说“散条凝露彩,含芳映日华。已知香若麝,无怨直如麻”,可见兰不仅有枝条,而且主茎笔直上长,十分显眼。当然,对这一特征更直白的记载是三国陆玑的《毛诗鸟兽草木鱼虫疏》:“广而长节,节中赤,高四五尺。”

最后,兰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虽然常生于山野,但也可以长在路边、门前。《三国志》中就记载,刘备想要杀掉妖言惑众的张裕,诸葛亮替张裕求情,不料刘备杀意已决,斩钉截铁地说:“芳兰当门,不得不锄!”前面所引的《古乐府》“兰草自然香”的下一句也是“生于大道旁”。

根据这些记载和后代本草学家的辨正,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至少到盛唐时期,“兰”都只是指菊科泽兰属植物佩兰(学名Eupatorium fortunei,有时也包括其近缘种),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植物[1]。今天,佩兰的野生分布最北仍然可达山东,这是它在两千多年前就能够被黄河流域的先民所认识、利用的原因之一。

菊科泽兰属植物佩兰,图片来源:未名春草摄于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北京植物园。

五代开始以“兰”指兰花


“兰”的所指发生明确变化,是在五代之时。五代宋初有个叫陶谷的官员,和“兰”有脱不开的干系。据说陶谷曾经代表北宋出使江南的南唐国,表面上是以抄写南唐所藏古籍为任务,暗地里却是当间谍窥探南唐的底细,好为北宋灭南唐做准备。陶谷到了南唐,住在驿站里边,成天摆出一幅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样子,不料南唐早有人知道他的本性,便让一位叫秦弱兰的歌女假扮成驿卒的女儿,穿着旧衣服,每日在陶谷面前洒扫庭除。陶谷果然迷上了这位以兰为名的姑娘,偷偷和她行了苟且之事,完了还诗兴大发,赠给她一阕艳词。几天之后,南唐皇帝设宴招待陶谷,他照例是正襟危坐,对面前的美酒不屑一顾。皇帝一边暗笑一边把秦弱兰叫出来,让她当场演唱陶谷所赠艳词。陶谷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连连喝酒抑制惊慌的情绪,最后竟然大醉倒地,还吐得坐垫上全是污物。等他回到宋国,街头巷尾到处都在唱他写的那首艳词,弄得宋太祖也嫌他名誉扫地,不想再重用他了。

当然,这只是一则传说,真伪难辨。真正奠定陶谷在兰文化中的地位的,是他所写的《清异录》一书,其中有一条对兰的记载是:“兰虽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袭人,弥旬不歇,故江南人以兰為‘香祖’。”还有一条是:“(南)唐保大二年,国主幸饮香亭,赏新兰,诏苑令取沪溪美土为馨列侯壅培之具。”这是“兰”这个植物名称用来指兰科兰属(Cymbidium)植物的最早可靠文献证据。也有学者认为,晚唐的唐彦谦(他是陶谷的祖父,唐家在五代后晋时因避高祖石敬瑭讳而改姓陶)有一首咏兰的诗,是第一次用“兰”称呼兰属植物,但这个证据并不那么可靠。不管怎样,兰属植物被称为“兰”其实是很晚近的事情,据今不过一千多年。在此之前,这“花中四君子”之一只有一个听上去一点也不高雅绝俗的名字——土续断[2]。


第 20 届 “世界兰花大会”上的获奖兰花品种。图片来源:JG Bryce / Smithsonian

根据最新分类学研究,兰属全世界共有55种,中国就有49种,全部分布于秦岭以南地区。其中有5个分布广泛的地生种(指植株像一般植物一样生于地面,扎根于土壤之中,而不是像附生兰那样附着在大树之上)最早得到栽培,它们是建兰、蕙兰、春兰、寒兰、墨兰。这些兰花彼此在特征上虽然有些差别(比如春兰的花通常单生,只是偶然会有2朵长在一起;而建兰的花却是3–9朵组成一个花序;墨兰花序里的花数就更多了,在10朵以上),但共性更为明显。它们都是常绿植物,冬天叶子也不凋落;它们没有地上茎,所以狭长的叶片直接从地面伸出,构成人们熟悉的丛生形象;它们只生于山野、幽谷里半遮荫的生境之中,却不可能在完全开放的路边庭前自生。这些都是兰花区别于唐以前古籍中所描述的“兰”的地方。

只有一个特征,是佩兰和兰花共有的,那就是芳香。虽然佩兰香的是茎叶,而兰花香的是花,二者的香气也并不类似,然而正是靠了这个特征,让“兰”这个名字在五代之际发生了所指的转变。正如研究兰文化的学者吴厚炎所说,从《诗经》、《楚辞》以降的诸多文献逐渐树立起了“兰”芳香而遗世独立的形象,但是在唐代这个“富丽堂皇而务实享受”的朝代,人们更喜爱的是牡丹之类雍容华丽的花卉,而不是幽谷吐芬的兰。直到安史之乱以后,北方衰弊,南方文化开始兴起,加上从北宋开始,士人逐渐看重人格、风骨的培养,于是本来只产于南方的各种兰花,因为比佩兰更符合“芳香而遗世独立”的形象,便得到了文人的普遍喜爱,在宋代迅速流行起来,最终在明末跻身“花中四君子”之列[3]。

濒危的兰花和兰之精神


中国古代士人在兰花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坚韧高洁品质的向往;在兰花文化史上,也的确有一些人做到了言行如一。南宋遗民郑思肖算是个典范。

郑思肖对南宋灭亡极为痛惜,对元政权极为痛恨,一生不肯承认新王朝,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为“思肖”,意思是思念赵(“肖”取自赵的繁体“趙”)家人,以致他的本名竟然失传而不为后人所知。郑思肖善画兰花,但只画花叶,不画根也不画土,象征南宋故土已经丢失。曾有县令向郑思肖索画,自然被他拒绝;县令知道他有田地,威胁要征收赋税,不料郑思肖大怒说:“头可断,兰不可画!”县令也无可奈何。

郑思肖画像,郑思肖(1241~1318)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今属福建)人。图片来源:artist.baozang.com

为“花中四君子”命名的陈继儒,生活于晚明风雨飘摇之时。他对当时混乱的政坛局势完全失意,二十九岁时焚毁儒服,隐居故乡华亭(今上海松江)的小昆山,晚年又移居东佘山,死后也葬在这里。虽然陈继儒在隐居生活中有时也和地方官员和豪绅来往,因而受到同时人和后人的讽刺,但比起一面趋炎附势、公报私仇,一面又在诗中假惺惺说什么“谷兰香可把,良友惜居庐”的阮大铖之流来算是好多了。

至于今天的一些文人,出于各种世俗的目的,置脉络清晰的兰文化史于不顾,硬说古之兰就是今之兰花,非要把国兰的栽培史拉长到春秋时代或更早,其品格离兰之精神就远了。曾有某楚辞研究名家,因为研究楚辞的缘故顺便研究起兰文化,就坚决不认同《楚辞》中的“兰”只是佩兰。他觉得这样是“推迟了兰花产生的时代”,“不足以用来解释、认识丰富复杂的自然世界”,于是来了个“折衷”,认为唐以前的“兰”兼指佩兰和兰花,由此便顺势得出了如牛顿三定律一样简洁的结论:“孔子所叹、屈子所佩、曹植所咏,皆为一物,即‘幽兰’,即现代意义上的兰科植物‘兰花’。”[4](顺便说一句:孔子赞叹兰为“王者香”之语其实也很可能是后人伪造。)

还有一些本身从事兰花种植和推广的地方文人,更是对兰花只有一千多年栽培史的事实痛心疾首,在他们的文章中感情用事,已经不怎么讲道理了。四川就有人在所著书中公然说:“如果有人告诉我:‘兰为王者香’是假的,真的是‘中药泽兰为王者香’,那么,我深感悲怆,宛如一件民族文化的瑰宝被人摔碎……”[5]之后又有供职于云南某市文化局之人,不仅对这段煽情文字极力附和,而且进一步上纲上线:“现在我们国家已进入英明盛世时期,理应为中国古代兰花平反昭雪……”这文章最后以激烈的排比句结束:“我们热爱兰花,是爱她质朴纯真的品质,爱她健美俊秀千差万别的丰姿,爱她素雅内向含蓄不露的性格,爱她无声奉献的独特幽香,爱她坚强屹立不惧狂风暴雨、干旱威逼,能与残雪酷霜斗争的精神!……中国兰花将万古常青!”[6]

还有人提出了更离奇的说法,说在河姆渡遗址博物馆的馆藏中有两块出土陶片,上面的植物叶片经鉴定是箬兰(虾脊兰),于是推定中国在7000多年前就开始盆栽兰花,一下子把兰花的栽培史拉长了6倍之多!然而,有兰科分类学家指出,这些叶子根本就不是兰科植物的叶子,所以河姆渡始栽兰花说纯属无稽之谈[7]。

在这些今天的爱兰之人身上,我们看到了真正的兰之精神的濒危。而他们参与的兰花栽培行当更是因滥采乱挖而造成了兰花本身的濒危。

兰花不只是兰花

“兰花”这个词,有广狭两义。狭义的兰花只是指中国传统栽培的几种兰属植物(也就是所谓“国兰”),广义的兰花则是兰科植物的通称。在兰科植物里面,除了国兰是东亚传统花卉之外,还有不少附生兰的花大而艳丽,很受西方人欢迎,早已被开发成为世界性的花卉,培育出了海量的品种,其中有不少甚至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人造新种,这些便是所谓“洋兰”。(拓展阅读:中国“洋兰”,土鳖变海龟)在这些观赏兰花之外,还有一些兰科植物在中国用做传统药材,其代表种有天麻、铁皮石斛等。

近年来,无论是国兰、洋兰还是可做传统药材的兰花,其野生资源在中国均遭到了疯狂的破坏。有些种甚至已经多年未见野生居群,很可能处于离灭绝仅有一步之遥的“野外灭绝”状态。讽刺的是,尽管《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也叫《华盛顿公约》,英文缩写为CITES)早就把整个兰科都列入严格管制国际贸易的名录,但在中国,除了少数几个种之外,其他所有兰科植物都还没有得到全国性法律的保护;把兰科植物全部包括在内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第二批)》已经拟定了十几年,迄今都得不到政府批准。无怪如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淘宝之类电子商务网站上动不动就有人公然出售“下山兰”、“下山石斛”,有的甚至堂而皇之打着“退伍军人创业”、“大学生创业”的招牌,却束手无策!

国兰主要指兰科兰属植物中的春兰、莲瓣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春剑七大类,细分的园艺品种达上千种。如绝大多数兰科植物一样,几乎所有国兰物种都处于濒危状态。图片来源:chla.com

兰花之所以易于濒危,是因为它们大都生活在森林之中。森林是地球上最“顶级”的群落之一,高大的树木创造了许多小生境,从而让兰花这样小巧的植物能够在其中演化出千奇百怪的造型和习性,好比一个高度发达繁荣的社会可以创造很多空间,让其中的个人能够自由展现自己的个性一样。一旦森林遭到破坏,大量的生态位消失,像兰花这样高度特化的植物便首当其冲,迅速绝迹,这就好比一个社会陷入动荡之时,桀骜不驯、“与四分之三公众观点相左”(王尔德语)之人往往也会最先成为牺牲品一样。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生活在一个内忧外患交织、民族急需凝聚力的时代,写下这些批判性的文字,也许难保不会有性命之虞。所以我其实也由衷地感谢如今这个“英明盛世”,让我能够从容写出这些文章,虽然屡屡被人指责为“私货”甚至“逆向种族主义”,但好歹还有更多愿意和我一样理性思考的人。当然,如果这个“英明盛世”能够遏止中国原始森林不断遭到无谓的破坏、兰花遭受毁林和滥采的双重毁灭的趋势,就更好了。(编辑: Sol_阳阳)

文章题图: 元 郑思肖 《墨兰图》

参考文献

  1. 吴厚炎. 2004. 兰燔而不灭其馨——再论兰(菊科佩兰)之非兰科兰花. 黔西南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 23–29.
  2. 吴厚炎. 1997. 芳菲袭予为说兰——从古代菊科佩兰到今天兰科兰花. 黔西南民族师专学报, (2): 28–32.
  3. 吴厚炎. 1999. 清香幽处共“兰”名——古代佩兰与今日兰花“对接”探秘. 黔西南民族师专学报(综合版), (1): 34–40.
  4. 周建忠. 2001. 兰文化. 北京: 中国农业出版社.
  5. 陈远星. 1991. 中国兰花素问.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6. 吴沛民. 2006. 中国古今兰花考辩. 载: 首届云南省兰文化学术研讨会文集: 240–248.
  7. 陈心启, 吉占和. 2000. 中国兰花全书(第二版). 北京: 中国林业出版社: 1.
The End

发布于2016-03-16,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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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夙

植物学博士,植物园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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