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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顶尖女性棋手那么少?

(周唯、Stellasun/编译)我爸爸常常说起一个故事。我五岁的时候,全家在巴巴多斯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没带玩具,除了上学,我几乎整天都在下西洋跳棋,一开始和家里人下,后来和所有来我家的客人下。其中一位客人是个计算机科学教授,他觉得看在我父母的面子上,不妨和小朋友来上一盘。连续两局,我把他杀了个落花流水。“我告诉你了,她下得很好。”我爸爸说。“是啊,”教授回答,“但第二盘我认真下了。”

我自己反而不怎么记得这件事,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在西洋跳棋上,我完胜过好多人。西洋跳棋成了我的起步棋,很快,我就下起了国际象棋。国际象棋的节奏没有西洋跳棋那么快,也不像西洋跳棋的棋子一样,能在我跳过对方、低语“我升王了”时发出让人满足的清脆响声。但象棋有人物和故事,还能在几步内绝地反击,我很喜欢这一点,所以,当我的学校为四年级学生开设国际象棋社时,我迅速报名参加了。

第一天,我们学了两种残局策略。这是一种全新的看待国际象棋的方式:它并不是一系列随机的落子,而是对已经建立起来的模式的应用。你只需要辨认出模式,运用策略,布下陷阱,然后——将死!我对残局这个概念心醉神迷,甚至连残局这个词本身——它象征终结和末日的内涵意味——也让我倾倒。因此,直到第三周,我才意识到我是社里唯一的女孩。

图片来源:Aeon

那是1980年,你或许会觉得,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女性和国际象棋应该已经改变了许多。但你想错了。到2015年5月,世界排名前100的国际象棋选手中只有两位是女性。美国国际象棋协会在网站上宣称,它的八万五千名会员“绝大多数都是男性”。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特级大师列表的“性别”一栏,就像技术峰会上男女厕所前排起的队伍长度一样失衡:1479位国际特级大师中,只有31位是女性。下象棋的女性都去哪儿了?

国际象棋并不一直是男性的天下。在《国际象棋“王后”诞生记》(Birth of the Chess Queen)一书中,历史学家玛里琳·亚洛姆(Marilyn Yalom)列举了几百年来出现过的一长串女性棋手。在中世纪的西班牙,女性产后修养身体时就在床上下象棋。1230年的一则法国故事讲述了一位必须在棋盘上打败领主的女儿——一位国际象棋大师——才能与她成婚的骑士的经历。在15世纪的德国,一所由一位爱好国际象棋的主教建立起来的学校把象棋作为课程的一部分,教授男孩和女孩。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女画家Sofonisba Anguissola的画作Lucia, Minerva and Europa Anguissola Playing Chess, 描绘了她的姐妹们下棋的场景。图片来源:Wikimedia

接着,大约在十七世纪初,女性突然从国际象棋中消失了。亚洛姆猜测,这可能是游戏规则的改变导致的:王后和主教先前只是走法有限的弱子,现在却能横扫棋盘、控制全局。国际象棋从领主和夫人们的休闲游戏,变成了街头巷尾的激烈竞技。因此,国际象棋被视为一项不符合女性身份的活动。

无论原因为何,300多年来,社会一直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观念:女性不适合下棋,而且女性天生就不擅长下棋。在1897年,《美国象棋杂志》的一篇文章写道,女性的棋赛中充满了“不合逻辑的失误”,并猜测原因可能是女性佩戴的铁丝发夹。1906年,《拉斯克象棋杂志》解释道,女性象棋大师的阙如,是女性缺乏“专注力、全局观、客观性,以及,最重要的是,缺乏原创性”的自然结果。1964年,《象棋世界》的春季刊登载了一篇题为《女性棋手的自然劣势》的文章。美国特级大师博比•菲舍尔(Bobby Fischer)对女性在象棋方面的劣势有许多自己的理论,其中最著名的是这一条:“她们都很弱,所有女人都是。她们比男人笨。她们就不应该下棋。她们就像初学者一样。”这是从一个由姐姐获得象棋启蒙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博比•菲舍尔和姐姐琼•菲舍尔在一起。琼•菲舍尔是计算机教育的早期倡导者之一,她也是博比•菲舍尔的象棋启蒙人。图片来源:historyvshollywood.com

不要把这些观点当成无足轻重的旧日陈词,或是厌女疯子的偶发狂言。这种论调的最近一次出场是2015年4月,英国特级大师奈吉尔•肖特(Nigel Short)鼓励女性“优雅地接受这一事实”,即男性“天生”更擅长下棋。肖特被英国媒体痛批;推特用户想知道他对自己曾被匈牙利特级大师朱迪特•波尔加打败这一事实作何看法。但话说回来,肖特只是在重复男人们相信了一百多年的观点。无论这些解释如何措辞,他们都忽略了最受公认的原因:为什么顶尖的女性棋手那么少?因为下棋的女孩就很少。

房间里唯一的女孩

直到今天,报名让儿子下国际象棋的家长数量仍然远超让女儿下棋的家长。我研究了曼哈顿上西区小学国际象棋锦标赛,也就是我的孩子们参加的比赛的选手名单,发现男女比例是五比一。“纽约棋童”(NYChessKids)项目在全纽约市开设国象课程,他们报告,虽然从学龄前到三年级的年龄组中,女孩占了学员的将近一半,但在比赛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的参赛者是女孩。

现在,其中的一个女孩就是我的女儿。在她的棋狂哥哥的感染下,她也爱上了国际象棋。一直以来,我都默认我的孩子们学棋的过程会和我一样,并且一直打算用西洋跳棋为他们启蒙。我儿子三岁时,我买了一幅国际象棋、一副西洋跳棋,想先激起他对西洋跳棋的兴趣,可他只肯拿着象棋棋子玩。在明白国际象棋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就爱上了国际象棋,还会一连几小时假扮成棋子。他在四岁时开始正式学棋。

我们在早餐桌上的对话有时会包括“吃过路兵”、“西西里防御”这样的词汇。我的女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的。很快,她就意识到哥哥朝夕相伴的黑白棋子身上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一连几个月,她都会在去幼儿园时牵着自己的宠物“车”。后来,哥哥教会了她下象棋,这样她就能随时陪他下棋了。

所以,看着现在六岁的她在一群男孩的包围下参加自己的第一场锦标赛,我感到十分错愕。事实上,直到看到她金色的小脑袋在一堆短发中上下起伏的那一刻,那些男女比例数据对我来说才有了意义。我聊过的国象教练和国际象棋社成员都表示,虽然学棋的女孩数量正在增加,美国国际象棋联合会女性会员的比例也创下了历史新高,但女孩仍在迅速离开。

女孩往往是棋类俱乐部里的少数。图片来源:jaxcc.org

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刻板印象的威胁。在一项2013年的研究中,美国心理汉克•罗斯格博(Hank Rothgerber)和凯蒂•沃尔西弗(Katie Wolsiefer)发现,只有六岁大的女孩都知道“好棋手大多数是男孩”这个刻板印象。更糟的是,研究显示,对刻板印象的了解还会影响女孩的表现。心理学家分析了12场国际象棋锦标赛的数据,并计算了每一对可能的对手的预期输赢面。由于国际象棋联合会给出了棋手的积分,预期并不难算——积分1000的选手会完败于积分2000的选手,但有机会和积分1100的选手拼一拼。罗斯格博和沃尔西弗发现,女孩在和有较强或一定的挑战性的男孩下棋时,输棋的次数比本应输掉的局数更多。

刻板印象不仅限于孩子。在一项2008年的研究中,意大利帕多瓦大学的研究人员让42名女性职业棋手和排名差不多的男性棋手在线比赛。当研究者没有告诉女棋手对手的性别,或者告诉她们对手是另一位女性时,她们的表现和预期一样。但当研究者告诉她们对手是男性时,她们的表现要差得多。在一定程度上,这解释了女孩们为什么会很快放弃下棋。如果在脑海深处,你相信女孩天生不擅长下棋,那对你来说,练习只是无用功。

刻板印象的威胁只是女孩放弃下棋的可能原因之一。我交谈过的一位国际象棋教练告诉我,他教过几个天赋过人的女学生,但都放弃了国际象棋,转而选择传统认为更适合女性的运动,比如骑马和滑冰。“纽约棋童”的副主席加里•莱恩(Gary Ryan)说,他注意到女孩可能会对高度竞争性的氛围感到反感,这种氛围一般出现在9到14岁间。

“小的时候,男孩女孩都喜欢下棋,”莱恩说,“但到了中学阶段,男孩们在口头上变得非常有攻击性,比如出口成脏。男孩们几乎时刻都是这样的。但女孩们不喜欢这样,也不会这么做。”

甚至在更小的年纪,这种攻击性可能就已经出现了。最近,我围观了我女儿和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男孩的棋赛。每次吃子时,他都会把对方的棋子狠狠撞倒,发出折断脖子一般的巨响,然后把被吃的棋子捞起来摔到一边。观战过程中,我不得不忍住自己把象塞进他鼻孔的冲动。值得表扬的是,我女儿对这种攻击性不以为意,但我不由得开始思考这到底能持续多久。一个青春期女孩得有多强大的心理,才愿意当一群荷尔蒙上脑、满嘴脏话、乱扔棋子的男生堆里唯一的女孩啊。

而对那些熬过了小学阶段,进入竞争性更强的初高中象棋世界的女孩们来说,更大的障碍还在眼前。在我们最近一次谈话中,苏珊•波尔加(Susan Polgár)——国际象棋特级大师,也是朱迪•波尔加(Judit Polgár)的姐姐——告诉我,女孩选择更具竞争性地下棋时,还会遭遇第二十二条军规式的情景。由于顶尖水平的女性棋手非常少,女性教练也非常少;而由于女性教练很少,成功晋级的女孩又很少。

波尔加姐妹和她们的母亲(从左至右为索菲亚•波尔加,苏珊•波尔加,克拉拉•波尔加和朱迪特•波尔加)。其中,朱迪特•波尔加被认为是史上最强的女性棋手,也是最小年龄取得特级大师头衔、进入世界前一百排名的纪录保持者。图片来源:startuptown.wordpress.com​

女性教练的缺乏带来了两重挑战。首先是后勤上的。教练往往和学员长时间相处,而许多父母并不乐意让自己青春期的女儿整天和一个下棋的男子呆在一起。教练和棋手外出比赛时,后勤问题还会进一步复杂化,比如旅馆房间、女孩长时间离家等等。波尔加还指出了经济方面的问题:男教练需要和女棋手分房住宿,而这加倍了旅费。

但除了这些让人不舒服的因素之外,波尔加还相信男孩和女孩应该用不同教法。男教练可能很难理解年轻女孩的思维方式。

“男孩天生就更有竞争性,所以不用教他们这一点,”她说。“但女孩子的竞争性需要教。”

下棋,为了习惯在缺少女性的空间占据位置

每当人们说起女孩不适合下象棋时,他们的首要论点之一是:据说男孩比女孩更具竞争性或攻击性。 奈吉尔•绍特在表示女性天生不适合下象棋之前,曾说过她们“就是没有杀手的本能”。

但是竞争性和攻击性是有区别的。多项研究表明,男性在身体上和口头上都比女性更有攻击性,但关于男性和女性在竞争性上的差别尚无定论。所有从中学里幸存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不缺少爱赢的女孩。我对苏珊•波尔加的说法很好奇,所以我询问了亚历山大•拉塞克(Alexander Rasic),我儿子的象棋老师,他有超过30年的执教经验。我问他女孩是否需要后天教导才会有竞争性 。他告诉我:

“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在第一次象棋比赛时和对手手牵着手走出来 。她说,他/她们决定打成平局,成为朋友。另一个女儿就连自己的奶奶也不肯让。”

除开杀手本能外, 有研究表明,男性与女性的对弈风格不同。一项2010年的研究发现,相比于男性间的比赛,当男性同女性对弈时,他会变得更具攻击性。 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当技术高超的男性棋手同另一位技术高超的女性棋手对弈时,男性往往倾向用攻击性过强的走法开局,长远来说,这种走法的风险过高,而且据研究指出,是一种“非理性”的策略。这种差异也体现在了孩子身上。加里•莱恩说他教的女孩往往有更微妙的、但更少攻击性的下棋风格,这表明女孩可能需要不同于男孩的执教方式。

但研究表明,无论训练方式如何,决定一个人是否能成为好棋手的主要指标是他/她有多大兴趣成为优秀棋手 。国际象棋是一项需要很多时间来实践和学习的运动。这是女孩和妇女们面临的又一个障碍。要让人们渴望成功,就得有一个强大的激励因素。而对于想要走上职业道路的棋手来说,给男性的激励与给女性的激励有很大不同。女子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对抗赛的奖金只有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对抗赛奖金的三分之一不到。没错,“女子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对抗赛”的确存在。

3月15日,22岁的中国棋手侯逸凡战胜了乌克兰棋手玛丽娅·穆兹丘克,成为了现役国象女子世界冠军。图片来源:quartz.com

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比赛存在时,我很好奇,这么多年来,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象棋需要区分性别的地方。象棋的棋子很沉吗?象棋上有什么让人们需要像网球那样男女分开竞争的性质吗?象棋、或是女性身上有什么需要让人们像网球比赛那样男女分开竞争的性质吗?实际上,这样的划分并非没有争议。女子对抗赛的冠军只能是女性;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对抗赛现在虽然对男性和女性开放,但仍然常常被称为男子冠军赛。这是因为在1986年之前,它就叫“男子世界冠军对抗赛”,这称号是第一位有资格参加这场赛事的女性被禁止参赛的原因 (那个女人是苏珊•波尔加)。

珍妮佛•沙哈德(Jennifer Shahade)曾两次获得美国女子国际象棋冠军,并著有《象棋婊子》(2005)和《像女孩一样下象棋》(2011)两书,她坚决认为举办女子比赛并没有任何问题。 

“女子国际象棋比赛并不是承认女性比男性低下,不是女性觉得自己更笨,才会参加参与女子比赛。”沙哈德告诉我。然而,一旦棋手达到了一定水平,很难不把女子国际象棋比赛看成真正比赛的低级版本。女子冠军的排名向来低于世界冠军得主。朱迪特•波尔加是国际象棋的历史上排名最高的女性,她在整个职业生涯中都拒绝参加女子比赛。她可能也并不需要。她击败过很多赫赫有名的棋手,包括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鲍里斯•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和马格努斯•卡尔森(Magnus Carlsen)。她还说,当女孩们只能同其他女孩对弈,她们最终会限制自己,影响自身能力的提高。

2002年,23岁的朱迪特•波尔加战胜了卡斯帕罗夫。图片来源:bbc.com

抛开上述这些障碍,为什么下象棋对女孩和女性来说是重要的?我可以说,一些研究显示下象棋能提高阅读成绩和情商。但也有研究表明下象棋对下棋以外的其他领域影响不大。当父母为孩子报名参加拉塞克的课程,他们经常会问下象棋会帮助孩子学好哪些科目。而拉塞克会告诉他们,他不能保证父母下棋能提高孩子的学业成绩;他只能保证,孩子的棋会下得更好。

下象棋和卓越的学术成就可能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毫无疑问,让年轻女孩知道她们能和男孩在同一智力领域竞争显然是有益的。对可能想要进入其他充满刻板印象的领域的女孩来说,克服刻板印象是很重要的练习,此外,给女孩一个在没人期待她们做好的领域表现优异的机会也很不错。

对自己智力的拥有自信,可以大大帮助女孩们克服作为房间里唯一的女孩的痛苦挣扎。无论是在国际象棋比赛上,还是在计算机科学课程中。 重要的是,女孩可以学习如何在通常被认为对女人来说太具攻击性和竞争性的领域占据空间,并且最终脱颖而出 。我是一个科技行业的从业者,在计算最近那场象棋比赛中女性参赛者的人数时,我感到的沉重感就和一年前在一场科技公司上筹资宣讲会感到的一样。

每一次,当我女儿注意到某个领域缺少女性时(她的足球俱乐部,学校学生会主席,布鲁克林篮球队),我们都会有一刻尴尬地沉默:对我来说,就像被锋利的纸划过的疼痛;对她来说,则是一次重新审视世界的经历。我希望她长大后相信女孩可以成为任何人,但世界往往非我所能掌控。

苏珊•波尔加说,改变正在到来,但改变将是缓慢的。她已经从职业象棋生涯退休,并建立了一个基金会,旨在培养象棋领域中的年轻女性 。对我来说,任何变化都太晚了。当我发现我是四年级象棋社里唯一的女生时,我退出了。1980年以来,我只下过几场象棋。现在,虽然家里常常有人下象棋,但我从不参与其中。我喜欢跟我的孩子玩各种和对手争个你死我活的游戏,但我始终无法重新开始下象棋。正相反,我看着我的孩子们在象棋的世界中成长,计时器和笔记本相伴两侧。我一直关注着我的女儿。现在,她很高兴和男孩们对弈。但概率并不站在她那边。(编辑:Ent)

The End

发布于2016-03-17,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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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a Schank

Hana Schank为《大西洋月刊》、《万古》等刊物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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