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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收音机与树叶焚烧的气味:幻觉究竟是什么?

(译 / 红猪)阿文纳许·奥加耶布(Avinash Aujayeb)正孤身一人穿行在喀喇昆仑山脉一片浩瀚的白色冰原上,这条山脉位于“世界屋脊”喜马拉雅高原的边缘。他已经连续行走了几个小时,但四周的寂寥风景使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前进。紧接着,他的世界忽然倾斜了。他看到一块巨大的冰岩出现在眼前,可是下一个瞬间,它又忽然移动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世界依然在周围脉动,他却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就连自己是否还活着,他都无法断定了。

奥加耶布是一名医生,他检查了自己的生命体征,发现一切正常:他并未脱水,也没有高原反应。但是眼前的冰原仍然在扭曲移动。直到后来遇见一名同伴,他才停止疑心自己已经死去。 

近年的研究发现,幻觉远不止是一种精神疾病的罕见症状,也远不止是药物改变意识状态的结果。健康人的头脑中也会出现幻觉,这一点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人脑,理解它如何能够创造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更加出乎意料的,也许是它们在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知觉中所起的作用。当研究者探索幻觉者脑中的变化,他们不由问道:幻觉是构成现实世界的脉络吗?

幻听,幻视与幻嗅

幻觉是看似真实、实际却并非由外部环境引起的感觉。幻觉不仅有视觉的,还有听觉的、味觉的、甚至触觉的。幻觉有多么真实,旁人很难想象,除非是自己体验到了一次幻觉。西尔维亚(Sylvia)是一名多年来一直幻听到音乐的妇女,她说那种幻觉并不像是在头脑中想象一段乐曲,而更像是在“听收音机”。

有证据显示这些体验都是真实的。1998年,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研究者扫描了视错觉者的脑,他们发现被试在幻觉中活跃的脑区和他们看见真实图像时的脑区是一致的。比如,在幻觉中见到人脸的被试在脑中激活了梭状回(fusiform gyrus),而梭状回中的专门细胞也会在我们看到真实的人脸时激活。对颜色和文字的幻觉也是如此。幻觉不似想象,而像真实的知觉,这是第一个客观的证据。

幻觉是如此有说服力,这个性质解释了它们为什么对人具有这样的意义――有人甚至把它们看作是神的口信。然而,自从发现幻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之类精神疾病的症状之后,我们对它的态度就变得越发怀疑了。

我们现在知道,幻觉也会在精神完全健康的人身上出现。人到六十岁之后,体验到幻觉的概率就会上升;我们的一生中,有5%的人会至少体验一次幻觉。

许多人会在入睡或者醒来之前幻觉到声音或者形状。我们还知道极度悲伤的人会在遭受损失后的几周内体验到幻觉——他们往往会看见逝去的爱人。

但是最能够揭示大脑工作原理的幻觉,还是出现在那些刚刚失去一种感官的人身上。

我对这一点有切身体会。我祖母在87岁那年,本来就差的视力因为白内障而更差了,这时她开始出现了幻觉。她先是看见了一个女人,身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服装,接着又看见了几名幼童。她的这种体验被称为“邦纳综合征”(Charles Bonnet syndrome)。邦纳是十八世纪早期的一位瑞士科学家,就是他最先在逐渐失去视力的祖父身上描述了这种疾病。一天,老人家正和几个孙女坐着说话,忽然眼前出现了两名男子,他们穿着气派的斗篷,一红一灰。他四下询问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会来这样两个客人,接着就意识到了只有自己能看见他们。

西尔维亚的情况也差不多。在耳朵感染造成听力丧失之后,她开始出现幻听,那声音介于木笛和钟声之间。起初只是两个音符不断重复,后来就变成了完整的曲调。“你或许以为那是你能够识别的声音,比如一架钢琴或是一支小号之类,但实际上那绝不像我平时听过的任何声音。”她说道。

马克斯·利夫西(Max Livesey)在70多岁时,被帕金森症摧毁了从鼻子向大脑发送信号的神经。虽然丧失了嗅觉,但有一天他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树叶烧焦的气味。这股气息越来越浓郁,从最初的焚烧树木发展成了洋葱般的可怕臭气。“最厉害的时候,闻起来就像粪便。”他说。闻到那股强烈的气息,他的眼泪都熏了出来。

不是只有永久性的感觉丧失才能引起幻觉。奥加耶布在冰原上行走时身体相当健康,但是他“感觉长高了许多,地面似乎离我的眼睛很远,仿佛我是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俯瞰世界似的。”他的幻觉持续了9个小时,一夜安睡之后,它们消失了。

感官削弱,幻觉来袭

当我们的感觉减弱,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产生幻觉。你可以尝试一个简单的视觉剥夺实验,只要30到45分钟,你就可能体验到幻觉了。

【乒乓知觉】没有人想被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那种幻觉打搅,但是你可能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大脑在失控的时候会创造些什么东西出来。想了解不同寻常的感官知觉,你可以试试甘兹菲尔德实验(Ganzfeld procedure)。材料只需要一只兵乓球、几副耳机和一段胶带。将乒乓球剖成两半,分别贴在你的双眼上。在一个光照均匀的房间里坐下,然后在耳机里播放白噪音。身体放松,等待怪事发生吧。

德国弗莱堡的心理学和精神健康前沿领域研究所(Institute for Frontier Areas of Psychology and Mental Health)的吉力·瓦克曼(Jiří Wackermann)就开展了这样一次实验,其中一名被试看见了一匹跳跃的马,另一名看见了一具细节逼真的人偶模特。“它浑身黑色……有一个狭长的头部,肩膀很宽,手臂也很长。”

可是,为什么感官削弱就会勾起一个并不存在的图像、声音或气味呢?我在2014年和已故的神经病学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有过一次对话,他告诉我:“大脑似乎不能容忍静止的状态,一旦感官输入减少,它就会自发地创造感觉。”他提到这个现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久就有人注意到了:在茫无涯际的高空中作业的飞行员和在漫长空旷的道路上行驶的卡车司机都很容易出现幻觉。

研究者现在认为,这些非现实的体验向我们展示了人脑是如何将人对于现实的知觉拼合起来的。虽然每秒都在被数千个感觉轰炸,但人脑依然能向我们提供一道稳定的意识流。当你眨眼,你的世界不会消失。你也不会随时注意到外面的车流、或者袜子的松紧——除非是有人向你提醒。要随时处理这所有的信息是一种非常低效的用脑方式。(见附录一“失去联系”)。实际上,大脑会开辟一些捷径。

我们以声音为例。声波进入耳朵,然后传送到脑的初级听觉皮层,听觉皮层对声音中的基本元素进行处理,比如波形和音高。接着信号从那里出发,再传送到脑中更高级的中心去处理那些较为复杂的特征,比如旋律和音符变化。

大脑不会将每一个细节都传递到上层,它会将感官传来的嘈杂信号与之前的经验合并,据此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提出一个预测。比如你听见了一段熟悉旋律的开头几个音符,你就会自动预测出接下来的旋律。这个预测再传回到较低级的区域,同感官输入比较,接着传送到额叶做“现状核实”,然后再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中。只有当预测错误时,信号才会返回高级区域,并由它们修改接下来的预测。

你可以在自己身上做一个实验。英国苏塞克斯大学的认知和计算神经科学家阿尼尔·赛斯(Anil Seth)建议用正弦波语音(sine-wave speech)验证这个效应。那大致是一段说话录音的模糊版本,第一次听它,你只会听见一团混杂的哔哔声和呼啸声。但是等你听过了原始录音再来听这个模糊的版本,你就一下子明白它在说什么了。因为你的大脑对于输入的信号有了不同的预测,它现在有了更加准确的情报来作为预测的基础。“我们的现实只是受到控制的幻觉,被我们的感官约束着。”赛斯说。

这个说法与西尔维亚的体验相符合。她虽然失去了大部分听力,却依然能辨认出一些声音――她发现聆听一首熟悉的巴赫协奏曲会抑制她的幻觉。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的认知神经病学家提摩西·格里菲斯(Timothy Griffiths)曾经扫描西尔维亚在聆听巴赫之前、之时和之后的脑部变化,还评估了她在这个过程中的幻觉强度。幻觉在她刚刚听见真实的音乐之后变得最弱,接着逐渐增强,直到下一段音乐响起。

扫描显示,幻觉期间,加工旋律和音调序列的高级脑区一直在相互对话。但是由于西尔维亚的听力严重受损,这些对话并没有受到进入两耳的真实声音的约束。她的幻觉是她的大脑对于外界声音的最佳猜测。

什么样的人容易出现幻觉?

幻觉是大脑的错误预测,这个观点也在称为“吸波暗室”(anechoic chamber)的彻底安静的房间里得到了验证。地球上最安静的地方就是这样一间暗室,它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的欧尔菲德实验室(Orfield Laboratories)。走入其中,你能听见自己眼珠子的转动。一旦关上房门,里面的人一般会在20分钟以内产生幻觉。那么这幻觉又是什么引起的呢?

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欧尔菲德实验室的吸波暗室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大脑的感觉区域有时会产生自发的活动,但这些活动通常会受到来自外界的真实感官素材的抑制和修正。而在死一般寂静的吸波暗室里,大脑就可能根据这种自发活动做出预测。第二种,根据伦敦大学学院的奥利弗·梅森(Oliver Mason)的说法,是大脑错误地分析了体内产生的声音。血液流过耳朵的声音在你听来并不熟悉,因此你可能误以为它是来自外界。“一旦注意到某种声响,你就获得了一颗种子,”梅森说,“在这颗种子的基础上,就可以制造幻觉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吸波暗室里产生相同的反应,有的人根本不会产生幻觉;有的人会,但他们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头脑在玩把戏。“还有的人走出来说:‘你肯定在里面播放了噪音。’”梅森说。

知道了为什么不同的人对一个感觉输入弱化的环境会有不同的反应,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特别容易出现和精神疾病有关的妄想和幻觉了。我们知道,通过大脑的电信号要么是刺激的、要么是抑制的——也就是说,它们对相邻神经元的活动要么增强、要么减弱。在最近几项实验中,梅森的团队让志愿者在吸波暗室中静坐25分钟,同时扫描了他们的脑。他们发现,那些出现幻觉的志愿者,脑中的抑制活动水平也较低。梅森猜测,也许就是较弱的抑制行为使得无关信号忽然显出了意义。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感觉皮层常常过度活跃,但这些皮层与前额叶的联系却较为薄弱。西澳大学的临床神经科学家弗拉维·沃特斯(Flavie Waters)指出,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大脑才会让大量未经核实的预测进入意识。在邦纳综合征中,感觉皮层活性降低,引起大脑开始填补空白,而大脑又没有真实的感觉输入可以用来纠正错误。沃特斯表示,在这两种情况下,大脑都会将注意由外部转向内部,开始倾听自己的声音。使用一些消遣性毒品,似乎也会以相同的方式产生幻觉。(见附录二“在药物作用下”)。

这些见解不仅帮助我们解答了知觉的谜题,也为我们提供了治疗幻觉的策略。抗药性精神分裂症患者有时可以借用这些手段减轻幻觉症状:学会监督自己的思想、了解引发幻觉的因素、重新组织自己的幻觉,从而以更加积极、较少痛苦的眼光看待它们。“我们可以增强病人的洞察力,还有他们追踪自身思维的能力,使他们得出更符合逻辑的结论。”沃特斯说。这似乎能帮助病人更好地控制他们的内心世界施加的影响。

这类研究也在帮助利夫西这样的人重新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如果他的幻嗅觉是因为缺乏可靠的信息,那么真实的气味就应该可以帮他抑制幻觉。他正在尝试嗅三种不同的气味,每天三次。“这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说,“但这个法子好像真的奏效了。”

知道了幻觉可能是我们构造现实的副产品,我们就可以改变对幻觉的体验了。萨克斯在晚年因为视力减弱而产生了幻觉。当他仔细观看乐谱弹奏钢琴时,会偶尔看见大量降音符号。“我早就学会了无视这些幻觉,偶尔还挺享受它们。”萨克斯说,“我很喜欢在大脑玩耍时旁观它的花招。”


附录一:失去联系

你无时不在产生幻觉。如果感官衰弱使你的视觉或听觉变差,你的大脑便会填充缺失的部分,使外部世界重新符合你的预期。当填充的部分和现实相差太远,你就产生了幻觉。研究了这个现象,你就会明白我们感知的世界有多少是大脑即时创作出来的。

然而,并非所有感官都有这样的功能。触觉的情形似乎刚好相反。你的皮肤永远不缺少感觉输入,无论是身下的椅子还是毛衣的标签,都随时在给你刺激。

逆向幻觉

为了在大量触觉信息涌入的情况下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你的大脑制订了一条判断哪些信息需要注意的准则。那些速度很快的触觉(相隔250毫秒或更少)可以忽略,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到椅子和毛衣标签。你大脑中的触觉皮层随时都在体验一种“逆向幻觉”(reverse hallucination),虽然刺激很多,它却使你感觉什么都没发生。

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但是研究显示,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无法体验到这种逆向幻觉的。美国罗切斯特大学的约翰·福克斯(John Foxe)让30名被试戴上一个会以不同间隔振动的手镯。福克斯本以为被试的大脑对于振动的反应会先大后小,符合大脑的标准准则。但是结果显示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其他人早已习惯的时候仍能感觉到振动――他们感知到了对于其他人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这些发现使一些人开始重新审视精神分裂症,不是把它看作认知损伤,而是看作一种感觉失调。损坏的感觉处理过程产生的影响,要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福克斯指出。

这些发现还显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脑和其他人并没有太大不同。“大脑喜欢一个合理的世界,于是它常会编出故事来解释那些奇怪的体验。”哥伦比亚大学的精神病学家丹·杰维特(Dan Javitt)说道。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有些没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体验的触幻觉中常常有昆虫出现。许多当事人在没有处方的情况下擅自服用了兴奋剂,这或许影响了他们大脑关闭感觉输入的能力。他们的触觉变得格外灵敏,而他们则用自己熟悉的昆虫来解释这种感受。

虽然触幻觉不比它的视觉或听觉近亲那样常见,但它的基本原理还是与后两种相同的:大脑决定了你看见的、听见的和摸到的一切,无论你的周围实际发生了什么。

附录二:在药物作用下

幻觉有时是很难研究的,尤其因为幻觉都是主观体验,而且往往是疾病的结果。不过有一种幻觉倒很容易研究,只要你能说服别人以科学的名义吸毒就行了——事实证明,这不难办到。

千百年来,人们向来知道某些药物能够引起幻觉,有的立即生效,有的需要长期服用。但是直到不久之前,我们才了解了这些幻觉产生的原理。伦敦帝国学院的大卫·纳特(David Nutt)和同事给20名志愿者服用了LSD或安慰剂,然后扫描他们的脑部变化。结果显示,这些志愿者的幻觉来自平时不太沟通的脑区的共同活动。负责视觉、注意、运动和听觉的脑区变得联系频繁,而科学家认为赋予我们“自我”感的网络却变得松散。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服用LSD的人常会觉得自我分解、与世界合而为一的原因。

那么,由LSD引起的幻觉是否和那些精神错乱时产生、或者失去一种感官之后产生的幻觉类似呢?现在看来,所有幻觉都和一些平常起到核实功能的网络的损坏有关。无论起因是什么,所有幻觉都有部分原因是大脑过度依赖体内产生的感觉、并将它们当成了来自外界的感觉。(编辑:游识猷)  

The End

发布于2016-11-21,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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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Thomson

Helen Thomson曾任《新科学家》编辑和记者,目前是位自由撰稿人,为BBC、《新科学家》供稿,同时写作自己的第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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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rrie Arnold

    科学作者,为《科学美国人》、《今日心理学》、《石板》、《柳叶刀》等媒体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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