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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处的时候想往下跳?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姜Zn/译)你是否曾经站在高处,然后突然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朱蒂丝·丹考夫(Judith Dancoff)就曾经有过。当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站在位于西雅图的欺瞒海峡大桥上;那条只有两条车道的狭窄堤道像丝带一样连接着西雅图北部的两个小岛。如果当时她听从了自己的冲动,跳下这座55米高的大桥,那么在陡峭海峡的底部等待她的几乎肯定只有死亡。

丹考夫是一位小说家,以她的文学幻想而知名。她当时并不想自杀,也从没想过要自杀。她平时有点恐高,但那时候她却很奇怪地一点儿也不害怕,即便欺瞒海峡大桥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之一。它纤细的混凝土桥身的两头搭在凹凸不平的峭壁顶端,据说在大风中会摇摇欲坠,而挡在你和下方的滚滚浪涛之间的只有1935年建成的极简主义护栏而已。

诱惑:欺瞒海峡大桥距海面55米。图片来源:Amit Chattopadhyay / 维基百科

丹考夫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也不知道这座桥有着吸引人往下跳的历史。她像是在做梦一样,仿佛能看到自己爬上人行道旁的护栏,然后一跃而下。她吓得立刻盘腿坐在了人行道上以阻止自己。“那种能跳下去的可能性真的太恐怖了,”事后她回忆道,“我觉得有点傻。我当时想,‘这种感觉是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这种感觉上很不合理,实际上又很常见的冲动(在某项调查中有一半的受访人表示经历过这种情况)真的非常让人不安。各类的沉思者,从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见《存在与虚无》)到Reddit论坛的超长回帖中的匿名贡献者们,都曾为此而感到痛苦不堪。那位法国哲学家从这种现象中窥见了存在主义的真相,即人类选择生存或是死亡的自由;而Reddit网友ramp_tram则觉得这事儿“巨特么傻x”,他曾经把自己紧紧贴在一座旅馆14楼里面的墙上,远离阳台的护栏,因为“我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跳下去了”。

法国人把这称作“L’Appel du Vide”,意为“虚空的召唤”。这是法式故弄玄虚呢,还是说虚空真的有吸引你自杀的能力?有关平衡、恐惧和认知的新的科学研究表明,来自深渊的召唤真实而有力。“高度”似乎并没有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传统理论通常把极度的恐惧(不管是恐高,恐蛇还是恐血)归因于情绪上的问题、消极的思维方式、容易紧张的性格以及过去的精神创伤。“如果你有对某些东西的恐惧,心理学家往往会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应对它的机制,或者你只是焦虑,”卡洛斯·科耶霍(Carlos Coelho)说。科耶霍以他对恐高症的富有开创性的心理学研究而闻名。“但是,这种焦虑感是从哪来的呢?”

以前人们以为恐高只是对过去的焦虑的投影,不过事实可能不止这些。极端的高度本身就会把我们感官的感知力、身体的运动能力和精神状态混在一起。“我们总觉得自己的感知是无可置疑的:‘眼见为实’嘛,”珍妮·史蒂芬努奇(Jeanine Stefanucci)说。她是美国犹他大学认知和神经科学的教授,主要研究的是情绪、年龄和身体状态能够如何改变我们对空间的认识,尤其是对于纵向的空间。

她的研究证明“眼见为实”是错误的。她的实验对象们感觉桌子上的大便(其实是一坨烂糟糟的巧克力)比实际的要近,还感觉他们被要求跨过的一块木板比实际的要小。其它的研究还发现,实验对象会低估接触到一条蛇或者一只蜘蛛所需要的时间,对蝴蝶或是兔子就没有这种感觉[1]。

恐惧感可能还能解释一个现象:人类对于“上下”和“前后左右”的认知是不一样的。为了理解这种现象,让我们来做个实验。你现在站在一个很高的阳台上,靠近围栏的位置。看看楼底下的地上放着的一个盘子。然后你往后退,直到你觉得你离栏杆和离地面一样远了。于是你就有了相等的横向和纵向的距离。

只不过……你很可能是错的。参与了这项研究的人们会把高度估计得过高,可能会多出30%到一倍[2];但他们往往不会把横向的距离估错。这种“纵向过度估计偏见”使得有些人会感觉高处比“应该的”可怕还可怕:史蒂芬努奇等人发现,最恐高的人会把高度误估得最多,这使得他们更加恐惧,然后进入一个恶性循环[3]。

“很多了解过我们的研究的人都在问,过度估计高度对人类来说有什么好处。我觉得这有关人类的适应性,”史蒂芬努奇说。“往后退一步总是好的。”

启发:比利牛斯山脉的某个山口可能正是让-保罗·萨特那著名的“跃下之冲动”文章的灵感来源。图片来源:V C / Flickr

科耶霍猜想道,陡峭的高处还会造成类似晕车的症状,因为在那种地方我们的视觉系统和前庭系统会产生冲突。我们耳朵里的前庭中有三个充满液体的半规管,它们的作用就像水平仪一样,能够对重力和运动做出反应。举个例子,我们会晕船是因为前庭系统知道我们在移动,但是视觉系统以为我们没动(因为我们在和船一起晃)。这种冲突导致了恶心的感觉。(把眼睛闭上会好一些。)

在悬崖上也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萨特传记的作者盖瑞·考克斯(Gary Cox)猜测,萨特可能是在旅行的时候来到了比利牛斯山的某一个山口,然后受到启发写出了《存在与虚无》中的关于“想要纵身一跃”的文字。眼前的景色似乎在无限延伸,视线的尽头展开成了永恒。而你眼前和脚下的土地实在太少了,没有什么视觉线索在伴随身体向前的运动:所以你的视觉和前庭系统产生了冲突。

那些更依赖视觉的人在移动的时候会更难保持平衡。这使得他们更恐高,因为在高处缺少的“景深”会影响我们的视觉能力。

另外一些人可能缺乏对身体姿态的控制,这种控制需要肌肉和骨骼的力量以及灵活度。科耶霍在他的实验室里用昂白试验(Romberg test)测试身体控制能力;这项试验的原理和测酒驾的时候让你走直线的原理差不多,只不过实验室里的版本更难。你需要光着脚站在地上,从脚跟到脚尖贴紧地面,左脚放在右脚的正前方,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并闭上眼睛。然后你得保持这个姿势两分钟。听起来挺简单的,对吧?其实很多人只能坚持几秒钟。科耶霍测试出的平均时间大约是40秒。而那些真的坚持了两分钟的高手正是那些最不恐高的人[4]。

这些现象所造成的困扰——错误的视觉透视,较差的身体控制,较弱的前庭指示能力,以及过度估计——使得恐高成为了世界上最常见的恐惧症之一(每20个人里就有1个人恐高)。但和恐蛇,恐蜘蛛,或者恐血不同的是,恐高症能引起一种非常诡异、有悖常理的现象:它使人想要向恐惧的源头屈服,并想要纵身而下。

我们对高处的恐惧已经很复杂了,而要解释跳下去的冲动还要更困难。詹妮弗·哈姆斯(Jennifer Hames)是一位美国圣母大学的临床心理学教授,主要研究的是自杀行为。她把这种突然出现的跳下去的冲动叫做“高处现象”(High Place Phenomenon)。2012年她和她的同事发表了一篇里程碑式的论文,他们发现在431名从没有过自杀念头的研究对象中,一半都曾经有过从高处跳下去的冲动[5]。(而在曾有过自杀想法的人中,75%都经历过这种冲动。)她对于这种现象成因的假说是,我们大脑中有意识的部分可能误解了身体的安全系统发出的讯号。我们处理恐惧的回路,是由杏仁体和大脑中其它一些行动迅速的、无意识的部分组成,这个回路有时候可能会给前额叶皮层发个警告讯号,让它自己理解。而你的意识的处理速度比恐惧回路的要慢,所以它能收到那个警告讯号,但是反应不过来为啥会被警告。

对于为什么你的手从滚烫的炉子上弹了回来,你的大脑意识可能不是很在意。但是对于为什么你的身体要自动从一个高处的边缘退回来,大脑可能就会非常困扰了。就像哈姆斯解释的一样:“我为啥要往后退?我不可能掉下去啊。有个栏杆围着呢,所以——我想跳下去。”

跟这个理论一致的事实是,那些最容易想往下跳(同时从没考虑过自杀)的人也更容易感到焦虑,包括更在意自己身体的反应,比如出汗,心悸,眩晕和膝盖发软——这些都是站在高处的时候很容易出现的反应。你对这些反应的理解决定了你是会感到恐惧(如果你觉得“妈呀我要死了”)还是激动(如果你超爱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尤其是涉及到前庭系统发出的讯号的时候,“这些全都包含了一个主观的层面,”科耶霍说。和比如视觉这样的感受不同,前庭系统的运作是在无意识状态下的,所以“对于前庭系统的反馈,怎么理解其实是由你做主的。”那些最容易想往下跳的人往往也更容易担心其它的人生问题,比如害怕自己会发疯。

不过在哈姆斯的研究里,对于那些有过自杀想法的人,这种焦虑与想跳下的冲动并没有相关性。哈姆斯搞不清楚他们想往下跳是由于他们真的想死,还是由于大脑错误地理解了安全系统的信号。“这将是一个很好的研究方向,”哈姆斯说。

康奈尔大学的一位认知神经学家亚当·安德森(Adam Anderson)提出了另一种假说。安德森的工作是把行为和情绪与大脑的成像联系起来,他认为“高处现象”的成因是,人类在面临极大的风险的情形下往往倾向于选择“赌一把”。“当情况太过糟糕的时候,人们就不那么想规避风险了,”安德森说。“他们会选择‘掷骰子’,试图躲掉最坏的情况。”

发生了“高处现象”则说明骰子掷出来的点数是“跳下去”。“我自己也有点恐高,所以当我站在高处的时候我会觉得地面在‘召唤’我,似乎那里才是安全的,”安德森说。这当然说不通,因为跳下去会摔死;但是我们内在的偏见(比如“时间贴现”和“负强化”作用)导致的结果是:比起未来能获得什么,我们更注重现在失去了什么。“在我们的大脑中,对高处的恐惧和对死亡的恐惧之间的联系可能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紧密,”安德森解释道。“我们首先解决了对高处的恐惧:跳下去。然后我们需要面对的才是对死亡的恐惧。这就像CIA和FBI在做风险评估的时候没互相交流一样。”

逼近:实验中,实验对象们会低估接触到恐怖的动物所需要的时间,但是面对友好的动物则不会。图片来源:Pixabay

通过一项“存在主义神经科学”的脑成像实验,一些来自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大学(Osnabrück University)和马克斯·普朗克生物控制学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Cybernetics)的心理学家也发现,我们对于死亡可能性的处理是间接的、有延迟的[6]。他们对17名男性大学生的大脑进行了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发现在实验对象设想死亡的场景时,会被激发的大脑区域与处理“可能发生的焦虑”有关,而不是与处理“真正在发生的焦虑”有关。换句话说,在情绪上,大脑把“死亡”这个概念控制在了一段距离之外。

所有这些假说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指出了生存的意志——以及如影随形的死亡——会在深渊的边缘盘旋纠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深渊仿佛真的在对我们施加引力。对萨特来说,在悬崖的边缘上所感觉到的眩晕,即是人类在自由地沉思着危险的实验时所感觉到的“可能性的眩晕”。“在眩晕中我们为坠落而痴迷,”考克斯在他的《存在主义者的指南:死亡,宇宙和虚无》一书中解释道:“在召唤着我们纵身而下的看似是虚空,实际上却是我们本身的自由;是我们永远有着‘像这样快速地了结一切’的选择的这种事实。”

那些真的跳了下去的人,脑子里想的东西符合这些理论中的哪一个(如果有的话)?很难知道,也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知道。在丹考夫来到欺瞒海峡大桥上的两年前,一名25岁的男子大喊着“耶——”,然后从桥上跳了下去。他告诉他的朋友们自己跳过更高的地方,然而在撞到水面的时候他显然已经死了。他被吸入了一个漩涡,之后再没有出现过。自从这座桥于1935年建成起,发生过400多起跳桥身亡的案例,而他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由于愚蠢、酒精的作用、隐秘的死亡意愿,还是存在主义的选择?

在回忆她自己在欺瞒海峡的经历时,丹考夫并不觉得虚无在召唤她“向下”。反之,她说,虚无要她“向上”:“那是与眩晕截然相反的东西。那是想要飞翔的冲动,”她这样告诉我,然后补充说,那种恍惚的、如灵魂出窍一般的体验使她回想起了她童年时做过的、快乐地飞翔着的梦。她也提出了自己关于“高处现象”的假说:她想要纵身一跃的冲动能够解释那个反映了人类集体意识的古老神话。关于伊卡洛斯的古希腊神话已经诉说了一切:他用蜡和羽毛做成的翅膀在他飞得离太阳太近时融化了,导致他跌落丧生。

我们已经得到了警告。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进去:就好比越来越流行的空中极限运动“极限跳伞”,人们背着降落伞、或穿着配有很晚才会打开的降落伞的翼服,从高空一跃而下。这项运动的死亡率很高(每10万人次中有50至100例死亡),相比起来美国的自杀率都显得很低了(每10万人中有13例),尤其是考虑到很多人跳了不止一次。

科耶霍表示这提醒了我们,其实不必为“站在高处时感到紧张”这件事感到紧张。“没有恐惧才是更危险的。很多人由于缺乏恐惧而死。他们不去看医生,然后就死了。”(编辑:Ent)

参考文献:

  1. Vagnoni, E., Lourenco, S.F., & Longo, M.R. Threat modulates perception of looming visual stimuli. Current Biology 22, R826-R827 (2012).
  2. Willey, C.R. & Jackson, R.E. Visual field dependence as a navigational strategy. Attention, Perception, & Psychophysics 76, 1036-1044 (2014).
  3. Teachman, B.A., Stefanucci, J.K., Clerkin, E.M., Cody, M.W., & Proffitt, D.R. A new mode of fear expression: Perceptual bias in height fear. Emotion 8, 296-301 (2008).
  4. Coelho, C.M. & Wallis, G. Deconstructing acrophobia: Physiological and psychological precursors to developing a fear of heights. Depression and Anxiety 27, 864-870 (2010).
  5. Hames, J.L., Ribeiro, J.D., Smith, A.R., & Joiner Jr., T.E. An urge to jump affirms the urge to live: An empirical examination of the high place phenomenon. Journal of Affective Disorders 136, 1114-1120 (2012).
  6. Quirin, M. Existential neuroscience: A 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investigation of neural responses to reminders of one’s mortality. Social Cognitive and Affective Neuroscience 7, 193-198 (2012).
The End

发布于2017-05-31,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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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ssica Seigel

Jessica Seigel是一位获过奖的知名记者,纽约大学新闻系的客座教授,以及Chicago Tribune的前国家记者。她的报道曾在《纽约时报》、NPR、《沙龙》等出版物上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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