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獭铺开一张信纸，拿起笔，把自己最喜欢的石头摆在信纸上，又看了看放在旁边的那个小箱子。

海獭舔舔鼻尖，轻轻咬住舌尖，仔细落笔。“河狸、兔子、鼹鼠、狐狸你们好。上封信已经收到了。”

海獭看着信纸上的字迹，懊恼地挠挠头。“不对啊。”海獭自言自语叨咕着，在最后的句号上划个小叉，“上封信已经收到了……吗？这样才对嘛。”

“你们都还好吧？春暖花开的季节了，一定很美吧？今天又给你写信，是因为刚刚收到了一份礼物，想要寄一些给你。所以没等到你回信就又给你写信了。”

海獭又看看那个小箱子。方方正正的原木色小木箱上，仔细系着细麻绳。

“礼物箱子里是一些腌制的花，可以吃的。”海獭继续写，舔了舔鼻尖，“是一个朋友给我寄来的。”

“去年我在日本休息了一段时间，你们都知道的吧。那个朋友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是在泡温泉的时候。泡温泉很舒服的。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温泉。”

海獭停了下来，挠了挠下巴。信纸上落了些雪花，海獭小心地把它们吹开。有些雪花还没来得及吹开，就变成了小小的水滴渗进纸里去了。海獭看着刚写好的笔画洇成了一个小墨团，叹了口气。

“地

球真大呀。”海獭另起了一行，“现在你们那边已经是春天了，我这里还在下雪呢。日本现在也是春天了，已经可以赏花了呢。我那个朋友，足足做了半年的准备，已经开始赏花之旅了。”

“哦对了，我还没有说，那个朋友是个日本猕猴，他很喜欢泡温泉。不过最近他在长途旅行，从日本的最北边跑到最南边去了。我收到他的信和礼物的时候，他已经在九州岛待了一段时间了。”

海獭放下笔，拿起自己的石头，在手里轻轻打转。

“他来信说，在三月，九州的樱花就会开了。他会跟着樱花的花期，从九州到本州，再到北海道。一直到五月，北海道的樱花才会开放，那时候日本猕猴也就回家了。随着信，他还寄来了一箱盐渍樱花，这次我分出一多半来给你们寄过去。我想可以配着青草啊嫩树皮啊或者干果子吃，会有樱花的香气。鼹鼠虽然不大吃植物，但是也可以尝一点，味道很好的。我尝过，觉得挺不错的。”

“我以前以为盐渍樱花是用樱花的花瓣做的，还以为樱花都可以吃，结出果子来了就是樱桃。不过日本猕猴这次写了很详细的信，说樱花有很多种，有些不结樱桃，有些结了樱桃也不好吃。还说做盐渍樱花要用八重樱，最好还是某个特定的品种。说用来吃的樱花和看的樱花完全不一样。”

海獭把信对折，用石头压住，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小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落，海边依然是嶙峋的石头和咸腥的海风。灰色的天空在遥远的地方和海连成了一片，像是一个巨大的壳。海浪还在固执地拍打着岩石，打出大朵大朵的泡沫。海獭仔细听了听，除了风声和海浪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海獭左右晃了晃腰，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肉，轻轻拍了拍肚子。他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算了算方向，向东南方向极目远望，可是除了海水和天空，什么都看不到。

海獭深深吸了几口气，对着东南方向大喊：“喂——”一直到把肺里的所有空气都挤出来才停下。他安静地听，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回声都没有。只有风声和海浪声一直都在，从极遥远的过去就存在，到极遥远的未来也会存在，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海獭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跳下石头，走回写了一半的信旁边，打开信纸，又舔了一下笔尖。

“我听说樱花的花期是很短的。”海獭继续写，吧嗒了一下嘴，尝到了墨水的味道，“听说有‘樱花七日’的说法。日本猕猴说，樱花开放的时候，会满满当当地开满一树；花期过了的时候，花瓣会大批大批飘落下来，像是下一场樱花的大雪。”

“一

朵樱花很小的。”海獭挠了挠耳朵，手里的笔没有停。“花瓣也薄薄的，浅浅的粉色或者是白色，不怎么起眼。可是要是开了一树花，或者一整片樱花林都在开花，就会很好看。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大片的枫林，满山红红的枫叶。不知道会不会是一样呢。”

“不过日本猕猴说，樱花最美的时候，是在飘落的时候。他说，樱花在开得最盛的时候，会毫不留恋地离开枝头，这才是最美的。看花瓣纷纷落下，会感受到特别的美。这种美不只是好看的花而已，还带着宿命的无常。他说，这种又怜惜又寂寞，但是又赞叹又渴望的感觉，才是赏樱花时最美的感受。”

“所以他会年复一年追赶着樱花的花期，从南到北。”

海獭停下笔，想了一会儿。他斟酌着下笔，又停住了。海獭索性站起来转了几圈，又回来重新坐下。

“我不大懂。日本猕猴说的这些，我能看懂，但又不像是真的懂了。我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像是‘花无百日红’，像是‘好花不常开’之类的，但是在看到日本猕猴的来信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懂这些话的意思。我以前只觉得那些花是惋惜花开败了，是希望花能再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日本猕猴会觉得花谢了也会是美。”

海獭轻轻叹了口气。

“后

来我想，可能是我生活的地方吧。我生活的这个地方，是很少有变化的。去年你们也来过，看过这里。石头啊海浪啊，似乎从来都不会变化。所以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感触。”

“而日本猕猴大概是从樱花里看出了诸事无常吧。一棵樱花树，用尽全身力气，在短短几天里开出灿烂的满树繁花，又一下子全部都凋落。没有什么能长长久久，真正能长久的，反倒是无常。”

“所以也许，美也在无常里，或者说无常也有它的美吧。我想，因为无常，我们难免会感到忧伤，可是这也是美的一部分吧。说不定，这还是美的灵魂呢——要是美有灵魂的话。”

海獭停下笔，看看自己写下的句子，抬起手想要划掉。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留下了一个墨点，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划出线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海獭接着写下去。“不过看了日本猕猴的来信，我总是会想到这些。春夏秋冬啊，生老病死啊，这些都不会永久。对吧。”

海

獭又停了下来。他几次三番把笔落在纸上，但是却没有写下一个字。海獭舔舔鼻尖，拿起自己的石头，贴在胸口。

海獭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他在信纸上重重落笔，写得飞快。

“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你们的朋友：海獭”

海獭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仔细粘好。他抱起那一小箱盐渍樱花，慢慢走到邮筒旁，把小箱子和信放进邮筒，又轻轻拍了拍邮筒。

海獭叹了口气，握着他的石头，转身向大海走去。风声和海浪声依然无休无止，充斥在天地之间。

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上大片的乌云撕开了一个小口，一束阳光落下来，照在海面上。

海獭看到了那片海面，海浪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