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花属 Linnaea L. ，是林奈唯一用自己姓氏命名的类群。

这种生在极北之地的矮小灌木，开着低垂羞怯的对生白花，仿佛情窦初开的含羞少女。林奈说，它是世界上最低矮而微不足道的木本植物，而自己也正是这样，渺小而微不足道。

伟大又谦逊的林奈也不知道，在比他早七百年的中国黄州，曾有人对月写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有人仰头望月，有人俯首拾花，俯仰之间都在说宇宙浩瀚，人如草芥。

不过事实是，草芥比人要坚韧得多。

来看看是谁和林奈同一天生日。图片：Brian Gratwicke / flickr

北极花并不长在北极，而是寒温带林下的亚灌木。尽管只有十厘米高，尽管许多草本都可以长得比它高大，但北极花的的确确是一种木本植物。

是的，木本植物并不只有高大参天的乔木与花果馥郁的灌木，还有低矮如北极花的亚灌木。这些拥有木质化茎的娇小植物通常就生长在寒温带或高山草甸，比如北极柳（Salix arctica）、百里香（Thymus spp.）等。

北极柳，通常只有十几厘米高，矮小如它，却和给我们带来飘絮困扰的杨柳属于同一大家子。图片：LeRoy Sowl, USFWS

这些亚灌木可以说是植物界执着倔强的典范。许多亚灌木生长在寒冷的地方，雨如冰风似刀，天气阴晴翻覆，似乎与最适宜光合作用的煦日暖风毫不相干。此外，粗粝的岩石和瘠薄的土壤是它们的栖身之地，缺少营养、温差极大且坚硬的岩层非但不能滋养它们，反而更像是一个桎梏的牢笼。

北极柳长在高山冻原，紫外线和风雪不曾让它屈服，它则尽力维系自己作为树木的骄傲。而百里香长在欧亚大陆的石砾坡地上，荒凉的岩壁草坡孕育了欧亚大陆最重要的香料之一。

百里香（Thymus vulgaris），常见的香料植物，也可以栽培用来观叶观花，一些园艺品种也叫花园百里香或银斑百里香。图片：VerboseDreamer / wikimedia

不同于这些倔强的“同类”，北极花是真正的“娇客”，生长在覆有苔藓的针叶林下，有高大的云杉遮风挡雨，也不必经历紫外线的直射暴晒。但北极花的困境在于“苍老”，在一个区域内，几乎所有北极花都是同一个个体，繁殖全靠自己“克隆”自己。

北极花的叶也很小，基本不会超过一个指甲盖。图片：Sancho McCann / flickr

看上去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北极花是“躺着”的，木质的匍匐茎可以有十多米长。图片：Jacob Sturm / Deutschlands Flora in Abbildungen（1796）

你可以说北极花宁缺毋滥，也可以说它拘泥呆板，然而无论北温带的人如何焦急地期盼、拯救，北极花始终坚持要找一个品质优良的好对象，而且不能是自己人——就目前来看，是不可能实现的。

大部分植物会在困难时期自己和自己凑合，自交或者近交产生后代，以延续种群。但北极花自交不亲和，它们的柱头只能接受不同基因型的花粉。面对兄弟姐妹，它们傲慢而矜持，穿过漫长冰期来到眼看着种群不断缩小，却束手无策的科学家们面前。

北极花：我也没办法，我就负责看戏。图片：Walter Siegmund / wikimedia

在冰期，北极花属曾经广泛分布于北半球。彼时广袤的冰原上，所到之处皆是寒冷与苍白，北极花与守护它的针叶林自寒温带一路直下，甚至蔓延到今天的热带地区。随着冰期结束，曾经在热带、亚热带盛行的组合也只得退回寒温带。北极花败走，它的亲戚——忍冬，则迎来了大好时光。

如今，忍冬科的花开遍各大陆，人们喜爱花的甜美和果的娇艳，忍冬们似乎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曲径通幽处的绰约倩影、花园中不可或缺的灌木。

北极花却被尘封在了十八世纪，在林奈的手里，在北方的凉夏里。

“气，抖，冷。”图片：Scott Wilson / flickr

林奈以雄蕊作为植物的最重要分类特征，将植物分为单雄蕊纲、多雄蕊纲、二强雄蕊纲等。尽管以现在的角度来看，这种分类方法毫无道理且充满了“大男子主义”，但在十八世纪，这不失为一种先进的分类方法，并深深影响了后世的分类学家。

花是植物体最为保守的部分，花的共同之处越多，两个物种的亲缘关系可能就越近。注意，只是可能，同样开着低垂白花的北极花与铃兰并没有什么关系，同样是五瓣黄花的虎耳草与委陵菜也不是姊妹——但深究起来，也还是因为这两个例子中，花的共同特征不够多。

虎耳草属的 Saxifraga serpyllifolia，以及匍匐委陵菜 Potentilla reptans。图片：Jacob W. Frank；Olivier Pichard / wikimedia

忍冬科是个相当庞大的家族，成员超过八百位，而北极花属不过是这个人员繁多的家族中旁枝末节的一小部分。1998年，Backlund 和 Pyck 曾将它单独列为北极花科，但最终分子证据还是让北极花回到了忍冬科。

分类学家眼中的北极花，大概就像《红楼梦》中贾家旁系的贾璜夫妇，虽然守着些小产业，却远不如宁荣二府富贵。北极花属迄今为止仅发表过74个名称，且仍保留了两个变种，但依然只有一个物种——Linnaea borealis L. 。也就是说，自1753年以来，这个属只有属于林奈的这一个物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奈像是分类学界的仓颉，他定义了物种的学名，为世间万物取名，而只有北极花真正属于他。

手握北极花的林奈。独自在拉普兰（Lapland）考察的林奈或许是孤独的，但他给后人留下了一片无比热闹的天地。图片：Hendrik Hollander（1853）

在林奈的双名法系统中，每一位命名人需为自己所拟的名称负责，在属名与种加词后加上自己的姓名缩写，这样才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学名。一个学名后面有没有命名人，地位是完全不一样的。

Linnaea borealis 是指“北极花”、“林奈木”、“Twinflower”这个物种，而其后缀加了命名人的 Linnaea borealis L. 则专指“林奈命名的北极花”。一朵天然存在的花，与一朵被你取名的花，它们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对小王子来说，世界上没有一朵玫瑰能比得过他的玫瑰。对植物学家来说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为每一朵花命名（这是一句嘲讽）。

现在，如果有机会去拉普兰，你我大概不会有“未闻花名”的困惑了。图片：Ole Husby / flickr

正是北极花这样一种生于苦寒之地的小灌木，被林奈的徒子徒孙，以及后世所有投身植物分类这个没什么出路的领域的学者们奉为圭璧。因为它是林奈的花。

尽管毫无用处，但今天我们还是要感谢一下北极花。不然分类学家们的就业问题就真的没办法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