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病房内替爷爷脱下厚棉袄、加绒的帽子和手套，他只着单衣躺在病床上，两颊无肉，眼窝深陷。医生来床边做心电图，爷爷胸口皮肤裸露出来，肋骨根根清晰，以至于心电图的电极吸球吸不住，总是往下掉。折腾了好久，才勉强做完了一份心电图。

我的思绪飘到了爷爷入院前。

爷爷变得冷漠，不爱吃饭也不爱搭理人

记得是入冬，爷爷总喜欢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他肩膀很宽，外套罩在身上，看不出胖瘦。

爷爷变得很冷漠。我去的时候，跟他打个招呼。他点点头，不多言，只问我一句“在这吃饭吗？”。我说“吃”，他便点点头继续看报纸；若我说“不吃”，他得到答案后也不做声，还是看报纸。但以前，爷爷总会很开心地多问我几句。

那段时间，父亲住在爷爷奶奶家里照顾老两口，总是换着花样带菜给他们。但爷爷胃口却不太好，总是吃不了几口。我们都觉得，可能他是年纪大了吧。

爷爷变得很冷漠丨Pixabay

年纪大了能解释一切。他瘦了，年纪大了吧，千金难买老来瘦；他吃得少了，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吧；他起床时坐不起来，年纪大了吧，没有力气了；他越来越不爱说话，年纪大了吧，懒得说话了。

却没有人想过，他可能是生病了。直到爷爷躺在病床上，连上厕所都变得困难，我也仅仅以为他是心脏病犯了，近几天也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力气了。

护士来给他输液，问他姓名，又说了些注意事项，他躺在床上不说话。护士急了，喊：“老爷子你听见了吗？”他这才睁开眼小声说道：“我听见了，我不是不说话，我是没力气说话。”

到底怎么了？真是心脏病犯了吗？医生说不像，爷爷的腿不肿，心电图也只是老问题。

医生说：“先输点营养液吧，等抽血的结果出来。”

爷爷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爷爷并不想住院，是我们把他骗来的。

他一直说，自己活够年纪了。当他发现自己莫名消瘦的时候，他觉得到时间了，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我们后知后觉地发现。

之前几天，他一直拒绝来医院，我和父亲、阿姑劝了好几天，最后骗他说只是来找主任看一下，看完就回去，他才点了头。后来看到我们把他推进病房，爷爷才明白是要住院。九十多岁的年纪又生病，他没有力气反抗比他年轻三四十岁的子女们，只能默默接受并不想要的安排。

当天吃完晚饭后，阿姑回家休息了，父亲值夜陪床。爷爷睡不着觉，喊着父亲的名字，跟他说：“我有事情交待你。”

房子、家具、存款，他一清二楚。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奶奶，嘱咐父亲他们一定要照顾好她。他真的深信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差一点，人就没了

爷爷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生病，慢性胃窦炎、高血压、冠心病、脑梗塞、慢性心脏衰竭他都得过，期间还跌过几跤，断了骨头，做了手术。此外，他还因胆结石、前列腺增生开过刀。

我没想到，他九十岁时，又得了另外一种病。住院第二天，验血结果出来了。医生跟我们说：“找到原因了，你爷爷得了甲亢。”

“什么？”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甲亢不是应该情绪激动、兴奋不已、脾气见长吗？不是应该吃得多吗？甲状腺不是会肿大吗？”

“你爷爷得的是老年性甲亢，也叫淡漠型甲亢。这种类型的甲亢，缺乏普通甲亢的一般临床表现，没有激动、亢奋、甲状腺肿大，患者反而情绪萎靡，对外界反应迟钝。”

医生还说，淡漠型甲亢临床中最常见的表现是心悸或者房颤。而由于爷爷本身就患有心脏病，我们完全忽视了这点。冬天衣服穿得厚，我们也没有发现他急速消瘦，又因为平时沟通不多，忽略了他迟钝的反应。我不禁心想，若是再发现得迟一点，等疾病消耗完他身上的能量，人会不会就莫名其妙地走向归途，到最后只落下一个“年纪大了，说没就没了”的结局。

差一点，就差一点。

爷爷得的是老年性甲亢，也叫淡漠型甲亢丨Pixabay

当天晚上，医生给爷爷用上了甲巯咪唑片，这是一种治疗甲亢的药物。平日里吃药时，爷爷会眯着眼睛数一数：菜籽一样的小黑丸子两粒，粉红色的圆片一片，一共三颗药。

“今天多了一颗，是什么？”他问我。我跟他说，是治疗甲亢的药。

“啊？”他张大了嘴巴。我再解释，你得了甲亢，吃这个药就好了。

他重复一遍：“吃这个就好了吗？”我点点头，他把药吞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爷爷又不吃饭，浑身还是不舒服。医生说，这药起效哪有这么快呢，至少也得半个月啊。

医院里人声嘈杂，我跟父亲他们商量，让爷爷回去休养，也省得奶奶一天天地跑医院。知道要出院后，爷爷倒是很积极，他早早起床急吼吼地催父亲推着他出院。

我以为一切很快会回归正轨，过半个月药效起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知出院后第二天，爷爷不仅不肯吃饭，连药也不肯吃了。

为了让爷爷吃药，我当着他的面哭了

淡漠型甲亢虽然表现不明显，但消耗极大。爷爷的身体就像一盏快要枯竭的油灯，被一台名叫“甲亢”的吹风机不停地煽火，火苗越来越大，灯油却越来越少。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台吹风机撤下去的途中，不停地朝里面添加灯油，防止枯竭。一边“撤”，一边“加”，一步也不能少。

爷爷却阻断了这个过程。我赶到的时候，爷爷躺在卧室的床上，我站在床边哄他说：“我泡点牛奶给你喝，喝完吃药好不好？”他说：“让我走吧，我到时候了，得了绝症好不了了，不能害你们，让我走吧。”我告诉他甲亢不是绝症，吃药就能好了。他闭上眼睛不说话，也不理我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抓着他的手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真是绝症我也不留你呀爷爷，你真的不是绝症呀！”奶奶趴在他身边说：“孙女哭了，你听话好不好。”

我几乎没在爷爷面前流过眼泪。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大院子里，有一次一只大公鸡飞到我肩膀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吓哭了，奶奶从远处拿着扁担跑过来，公鸡才飞走了。我被拎回家，在爷爷面前不停抽噎，爷爷看着我忍不住笑了。

爷爷的身体就像一盏快要枯竭的油灯，被一台名叫“甲亢”的吹风机不停地煽火丨Pixabay

后来我很少哭，在他们面前一直笑，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眼泪的作用这么大。爷爷仰头发出一声长叹，他又睁开眼睛了，问中午吃什么。我抽抽噎噎地说，有小米粥有饭有菜还有馒头。爷爷说，那就吃点小米粥吧。

我端着饭在一边陪他一起吃，鼻头红通通的，说话还有点鼻音：“爷爷，半个月，药的效果就会起来了，你再忍一忍，我每天都来陪你和奶奶吃饭。”

爷爷说好。

临走前，爷爷喊住了我：“晚上你来吗？”

“嗯！”我拼命点头，“来，下班就来！”

之后一个月内，我都会去陪爷爷奶奶吃中饭和晚饭。平常他们十一点就吃中饭，四点半就吃晚饭，为了等我，他们快十二点才能吃上中饭，吃完晚饭都快六点了。但他们毫无怨言地等，我也风雨无阻地来。

等到爷爷又能躺在藤椅上看报纸了，我提了一个要求：“明天我中午上班，来不了，你跟奶奶早点吃饭呗？”

爷爷说：“好。”

医生点评

黄上林｜甲状腺外科学硕士、三甲医院医师，知乎@甲状腺医生爱德华

作者：明南意

编辑：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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