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大腿、小腿、胯部、腹部全都是栓子，静脉快堵死了”

2022年年初我开始吃短效避孕药，为了治疗痘痘和避孕，我特意挑了最贵的一种，每天一颗。吃了大半年到7月份的时候，我开始咳嗽、咯血，从血丝变成一口痰里全都是血。我明显感觉血是从肺部而不是咽喉出来的，同时右侧胸腔下方放射状疼痛。吃了一周消炎药和止疼药，疼痛有所缓解。

8月15日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腰背有点不舒服，自认为可能是坐太久了。16日开始左大腿腹股沟疼，晚上走路的时候左腿发麻，我想着休息一晚上应该就好了。17日早上感觉还是不对劲儿，疼痛进一步加剧，每走一步左大腿内侧和腹股沟内侧都疼得厉害，我已经没办法正常行走，只能一瘸一拐到单位。随后我发现两条腿粗细不一样，左腿已经明显肿起来了，当即请假去医院。

我发现两条腿粗细不一样，左腿已经明显肿起来了丨作者供图

“看看，大腿、小腿、胯部、腹部全都是栓子”

到医院挂了一个骨科专家号。当时左腿的肿胀程度又加剧了，明显比右腿粗一圈，一按一个惨白的坑。走路时像灌了铅，我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把脚抬离地面。

骨科医生看过我的腰椎CT后眉头紧锁地说：“你这属于腰椎间盘轻度突出，就算是压迫神经最多导致下肢麻木疼痛，不应该肿胀。最近受过什么外伤吗？”“没有，三天前还去爬了山打了球，好着呢。”“最近在服用什么药物吗？”“只吃过短效避孕药，连续吃大半年啦。”医生听后开始警惕起来，考虑到短效避孕药会增加血栓风险和我极为肿胀的左腿，医生当即帮我联系了血管影像科，并安排我去做血管B超。

躺在血管B超的检查床上，光滑的探头刚放到我大腿上，检查医生就面色凝重起来，赶紧喊来影像科主任。当B超显示屏前围满医生的时候，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只能躺着接受审判。

主任问：“腿肿几天了？”“2天。”“年龄？”“27。”“这么年轻怎么就长血栓了？看看，大腿、小腿、胯部、腹部全都是栓子，静脉快堵死了。还好你来得及时，再晚点就不得了了！”

上一秒我还在琢磨着不就是腿肿了吗，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刚听到医生说是非常严重的深静脉血栓，顿时紧张起来。

血管B超显示非常严重的深静脉血栓丨作者供图

主任第一时间联系外科，外科要求我立即停止活动，办理住院手续。外科医生直接给我叫来了轮椅和护工。我下意识站起来试图证明自己还可以走路，被医生一把按住：“别乱动，现在血栓刚长出来，属于急性期，随时可能脱落上行堵塞肺部造成肺栓塞，那可是要命的！”

我从一脸懵圈变成惊慌失措，第一次被人扶上轮椅。看着自己的大象腿，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从门诊到病房短短几百米的路程，我在轮椅上脑补了自己不幸肺栓塞的惨状，感觉小命很快要断送在这里了。我甚至想打电话给妈妈，把银行卡卡号和密码告诉她，交代后事，又怕她太担心，号码按了两遍都没拨出去。

医生给了三种治疗方案

其实我没得选

8月17日当天办理住院手续，抽血化验后，医生结合我高出天际的D-二聚体水平和血管B超结果，确诊是下肢深静脉血栓急性期。医生说：“你的血栓量很大，髂部以下的血管几乎被堵死了，必须马上卧床，停止服用短效避孕药。”

我高出天际的D-二聚体水平丨作者供图

医生给了三种治疗方案：

①卧床保守抗凝治疗两周以上，注射或口服抗凝药，防止血栓继续生成，并慢慢溶解现有血栓。优点是无创伤，缺点是存在一定血栓脱落造成肺栓塞的风险，且治疗效果慢，血栓短期内难以彻底清除，腿肿胀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缓解。

②在方案一的基础上，往肺部下方的血管里放置一个滤网，同时药物抗凝。优点是可以避免肺栓塞风险，缺点是需要两次手术，分别是植入和取出滤网，且存在滤网取不出来的可能。

③先放置滤网，再通过吸栓手术，像通下水道一样吸出血管主干道中的大块血栓，后续再配合药物抗凝治疗。优点是可以快速清除血栓，尽快恢复血管功能，后遗症少。缺点是住院时间长、花费高。

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身体相当好，吃吃药、打打针应该可以恢复得差不多，另一方面考虑到术后完全不能动太耽误事儿，不希望躺在床上被人照顾吃喝拉撒。本着能吃药就不打针、能打针就不动刀的心态，我选择了第一种方案。

8月18日午觉醒来，我发现左腿肿得越来越厉害。原先只是小腿肿，现在大腿根也整个都肿起来了，粗粗的发亮，像根大理石柱子一样反光。整条左腿呈暗红的猪肝色，发软无力，按上去就是一个惨白的手指印。膝盖和关节处特别胀痛，骨头仿佛要把皮囊撑开。我突然慌了起来，自己才二十几岁呀，还有大把的生活要体验、大量的美食要品尝，可不想噶在这里。

傍晚医生查房的时候再次检查我的腿部情况，他说：“目前药物只能抑制新的血栓形成，但是旧血栓是消不掉的。血管一直堵着，血液没办法回流，自然会越来越肿。最好尽快进行吸栓手术，过了急性期，血栓贴牢在血管壁上，吸栓效果就不好了。而且堵在血管壁的血栓可能造成静脉瓣膜损伤，后期轻则腿长期肿胀无力，难以支撑正常活动，严重的可能发展成老烂腿，甚至需要截肢……”

听到腿长期肿胀无力和截肢，我一下子慌了。我可不想一辈子和血栓捆绑在一起，这手术是非做不可了。问了医生费用，吸栓使用进口导管，大概在3万元左右，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不是我想象中生个病就要倾家荡产的程度。

和医生沟通完，跟妈妈视频通话，我之前都没敢告诉她，怕她担心。妈妈看到病床上的吊瓶心疼又紧张，在视频那头着急得不行，跟我说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治好。我故作坚强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没忍住一下哭了出来，从小声呜咽到嚎啕大哭。在妈妈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可以恣意袒露脆弱。

我安静躺在手术台上

像一头待宰的小乳猪

8月19日早上5点多我就起来等着了，特意洗了头洗了脸，想着之后估计动起来不太方便。医生也一大早过来，在纸上简单画了下肢血管图，告诉我会在右大腿根部穿刺一个孔，顺着大腿根的血管把滤网塞进去；然后在左腿膝盖窝的位置穿刺，插根管子一直到大腿和小腹，用机器把血栓搅碎后吸出来。我听得双腿隐隐作痛，大夏天不禁地打寒颤。

签完风险书开始术前准备。第一次插尿管，护士把粗粗的塑料管硬生生往里塞。摩擦的疼痛掺合着腹部的坠胀和血管的肿胀，我忍不住嚎叫了一声。想到后面两三天都要插着这么个东西，我一时竟有些绝望，没想到第一道关卡就这么难过。

8点半开始手术。我倒是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因为是局部麻醉，全程可以看到医生的操作，听到他们讨论手术过程。三台巨大的显示屏在我左侧，微微转头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血压、心率，还有身体里的血管，挺奇妙的体验。

影像科医生先来确定穿刺位置，他在我右大腿根穿刺完第一个孔后说：“是这根静脉血管，没问题。”穿刺结束，资深主任医师上场。我顿时放心了许多，安静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头待宰的小乳猪。

第一步是通过右大腿根的穿刺孔放置滤网，避免手术过程中血栓脱落造成肺栓塞。造影剂打进去，屏幕上可以看到血管里被造影剂染出的大片黑色阴影。医生说深色的都是血栓，血栓已经从左腿的血管蔓延到腹部乃至肚脐的位置了。

主任说：“你是我今年遇到的第二个血栓这么多的。”我着急地问：“那第一个呢？第一个怎么样了，治好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才稍微安下心来。医生顺利放置了滤网，这下暂时安全了。

第二步是喷药，松动血栓。虽然伤口处打了麻药，我还是能感受到细细的管子伸进血管，导管所到之处又酸又胀。身体仿佛在快速下坠，放了滤网的腹部像是压了一个10公斤的秤砣。整个身体都在排斥这些异物的侵袭，但我又无能为力。在血管里喷药的过程更难受，本来血栓就堵得血管胀痛，大量药物喷进去，大腿里的血管像装了太多水的气球一样，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了。

喷完药等待溶栓的30分钟大概是手术过程中最漫长的30分钟。医生都出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又硬又小又窄的手术台上，浑身插着管子，一动也不能动。我试图睡觉，想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但眯着眼浑身难受，怎么也睡不着。医生护士们隔着玻璃窗在外面讨论，我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

第三步是吸栓。机器轰隆隆地打碎我血管里的大块血栓，然后像吸尘器一样把它们抽出来。虽然不痛但会感觉难受，胸闷、喘不上气儿、心跳加速，每吸20秒我就不得不休息。医生笑着安慰道：“没事，你难受咱们就缓一缓，等不难受了告诉我，再继续吸，不着急。”机器总共吸了两轮，最后医生示意停机。

第三轮是医生手工吸栓。我看着医生将一根巨大的导管“蹭蹭蹭”塞进腹股沟和小腹，像是拧螺丝一样，将机器没吸干净的血栓手动抽出体外。经历了机器吸栓的惊天动地，医生的动作显得很温柔，身体也不像刚刚那么难受了，似乎已经适应了异物入侵的过程。

最后医生端着一个盖着纱布的碗给我看，纱布上全是宝塔菜形状的血栓。我仔细端详了下，血栓的质地比鸭血更为浓稠。血液在血管里凝固成这样，也难怪能堵住静脉，造成我的下肢剧烈肿胀疼痛。

至此吸栓算是结束了，医生又打了造影剂进血管，能看到血栓少了很多。我也能感觉到胀痛没有那么明显了，但是腿肿的程度一点都没消，医生说水肿需要点时间才能恢复。巨大的胶带像裹木乃伊一样粘牢伤口后，压上沙袋，这场耗时4个小时的手术就算是顺利结束了。

医生交代术后严格制动24小时，多喝水，打了太多造影剂，要尽快代谢出来。吸栓的过程中红细胞受损，我术后一直是血红蛋白尿，尿袋被染成鲜红色。躺得太久腰特别难受，整个肚子胀着气，右侧腰腹和整个后脑勺也抽筋似的跳痛。三十几度的夏天，我全身冰凉，紧紧裹在被子里。术后住院大概一周，每天除了挂水消炎，就是口服抗凝药。

下腔静脉滤器置入和吸栓手术后复查CTA结果丨作者供图

听到医生说还能跑步

眼泪瞬间不争气地湿润了眼眶

术后在家每天服用抗凝药，除了睡觉我都穿着医用弹力袜。恢复情况并不太好，一站起来血直往小腿俯冲，左右腿围还是有两厘米以上的差距。从房间走到楼梯口取外卖都费劲儿，一瘸一拐，左腿酸软得像棉花，走十来步就得停下来休息，感觉自己像个残废。我心想，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吧？忍不住看相关的病例和文献，越看越焦虑，我几度濒临崩溃和抑郁的边缘。

我除了睡觉都穿着医用弹力袜丨作者供图

直到一周后接到医生的电话，才把我从泥潭里拽出了一把。“上次吸栓手术时，出于保护血管壁考虑，贴壁的血栓没有吸出来，比较接近肺部的血栓也没敢吸，怕堵住滤网。残留的血栓还不少，所以左腿还是会肿痛。我们评估了一下，趁滤网取出前再做个导管溶栓手术，对你的后期恢复会更有利。”看到有进一步治疗的可能，我马不停蹄赶到医院。

导管溶栓手术前复查D-二聚体有所下降丨作者供图

9月1日第二次被推上手术台，进行导管溶栓手术。手术台上医生说：“你的血栓发现和治疗都很及时，而且你这么年轻，放心，以后还要让你继续跑步运动呢。”听到医生说还能跑步，我眼泪瞬间不争气地湿润了眼眶，这两周悬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这次手术并不复杂，依然是腹股沟处穿刺，把导管放到滤器下方的血栓处，固定住即可。这次感觉也好很多，虽然穿刺放导管的时候还是有点胀痛，但是没那么难受了。整个过程很快，从上手术台到包扎结束全程只用了半小时。我心想这次手术体验还算柔和，没想到更难受的在后面。

回到病房后，就是24小时不间断向残留血栓处滴溶栓药物。因为在持续推药，为避免导管移位，这期间我几乎一动不能动，否则药滴不到血栓上，就白遭罪了。第一次知道躺平也没这么舒服，木头人一样躺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我感觉腰快要断掉了，每一节脊椎都能把床压出坑来。脚跟上没什么肉，放在床上时间长了也压得不行，只能在脚腕处垫一包抽纸，让脚悬空一会儿。

吃喝拉撒也全在床上，酸奶和食物一不小心就糊一脸。衣服上汗渍、药水和血渍斑驳，我感觉自己毫无尊严。到后面睡也睡不着，半宿睁着眼，时间仿佛停滞。

坚持到第二天早上，溶栓药终于滴完了。导管和滤网还在血管深处，必须进行第三次手术把它们取出来。医生说因为我年纪比较轻，一开始就没给我装可以终身不取的滤网，这东西在身体里毕竟是异物。

“滤网有点歪。”我躺在手术台上听两个医生看着显示屏小声嘀咕。“歪了会怎么样？”我连忙问。“存在取不出来的风险，顺利的话半小时能取出，不顺利的话可能得取一天，完全贴血管壁实在取不出来可能要转院。”我心里一紧，想着到上级医院拍个片都得排半个月的队，实在是不愿意到那里去。

医生拿着导管像钓鱼一样，试图把滤网钩出来，尝试了两三次都是脱钩。我吓得一身冷汗，前两天在家无聊还做了卷腹和平板支撑，现在想起来后悔得不行，担心是自己动来动去把滤网搞得移位了，要是因此导致滤网取不出来，我得自责一辈子。

“钩住了！”十多分钟后传来了好消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医生稳住操作，小心翼翼地拽着导管把滤网拖出血管，生怕没钩住再次脱落。很奇怪我的血管完全感受不到滤网取出的过程，只能通过医生舒展的眉头推测手术进展顺利。“刚刚吓死我了。”我忍不住向医生吐槽。他笑着安慰我：“正常，谁躺在这儿都紧张。”

再次造影检查还有没有剩下的血栓，血管已经基本通畅了，髂总静脉还有一些残余，于是医生又手工抽了一点点。“大路已经通了，剩下的没办法了。陈旧血栓会像水泥一样紧紧贴在血管壁上，并且越来越小。回去继续吃抗凝药吧，你身体也会吸收一部分血栓。”医生一边缝合一边交代，这场历经三次手术的漫长治疗过程终于告一段落。

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心想这辈子我都不敢再碰避孕药了

“血栓是避孕药比较常见的副作用之一，避孕药普遍都含有大量雌激素，会导致血液呈高凝状态。服药时一定要警惕，定期检查凝血指标。你这种情况，暂时别吃了。”出院前医生苦口婆心地劝我。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心想这辈子我都不敢再碰避孕药了。

“我之前无故咯血了一周，肺特别疼，会不会是已经肺栓塞过了呢？”我迫不及待地问医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现在应该没有这种风险了。过了急性期血栓不会乱跑，你按时吃抗凝药，也不会有新的血栓生成。”医生严谨又细心地宽慰我。“不放心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出院后每隔两周复查一次凝血4项和D-二聚体，血管B超不用检查得太频繁，短时间看不出太大变化。”

血管B超短时间看不出太大变化丨作者供图

我最后问医生：“回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你现在属于静脉瓣膜受损的状态，血液难以回流，站立的时候一定要穿弹力袜。另外多喝水、适当活动，腿的肿胀疼痛慢慢就会恢复的。”

半年来腿的情况起起落落，心情亦是如此。最焦虑的时候我成天以泪洗面，为已经发生的事后悔，为还未到来的事担心。担心后遗症，担心吃不完的抗凝药，担心不能跑不能跳。

半年来腿的情况起起落落丨作者供图

运动和流汗的过程

让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秩序

有一天路过健身房，看到大家在恣意挥洒汗水。我突然意识到，我以前不也是这样吗？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我试着穿弹力袜上了一节轻松的舞蹈课，虽然左腿还是隐隐不适，很快就会发酸，却给了我足够的信心，原来我可以尝试正常人的生活。既然血栓的影响还没办法完全消除，那就跟它和平共处吧！运动和流汗的过程，让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秩序。

我大概是个幸运儿，做了迎接最坏后遗症的准备，却等来了最好的恢复效果。D-二聚体一直都是正常值，半年后再去做血管B超，发现静脉已经基本通畅了。连最难通的髂总静脉和髂外静脉都已经畅通无阻，仅仅显示血管壁毛糙。

现在我已经顺利停药，并且没有复发的迹象。在穿着弹力袜的情况下，我循序渐进恢复运动，可以跑10公里，可以连续徒步爬山5小时，可以跳舞可以拳击，可以做和以前一样的事。医生也很欣慰，让我能够继续跑步，他做到了。

复查血管B超仅仅显示血管壁毛糙丨作者供图

经历了这一遭，我变得更加珍惜身体、珍爱生命。生病了不意味着天塌了，该治疗治疗、该休息休息。现代医学这么发达，没必要有太大心理负担。不要沉湎于过去，也不要仅仅寄希望于未来，享受当下，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去体验。关心家人，它们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和最坚强的后盾。

医生点评

作者：Luz

编辑：王若愚、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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