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一篇发表于《自然·生物技术》的论文,在水稻研究领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论文的核心,是杂交水稻中首次在成功实现了“无融合生殖”技术体系。
就在发表后的第二天,论文的通讯作者、中国水稻研究所的王克剑研究员,接到了一个让他倍感意外的电话。
电话是他的所长打来的。所长说:“袁隆平院士看到了你的文章,亲自联系了我,说想请‘你们所的小王’吃个饭,当面聊一聊。”
在农业科研领域,袁隆平院士是泰斗级别的科学家。而当时的王克剑,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80后”青年研究员。
“我是觉得非常意外,”王克剑回忆道,“我没想到袁先生他会亲自跟所长联系。”
但其实,袁隆平院士,一直在关心“无融合生殖”杂交水稻这个课题。
杂交水稻的困境
2013年,王克剑刚刚加入中国水稻所时,杂交水稻的增产能力已毋庸置疑。
“但是我之前意外看到了一篇文章,呼吁袁隆平院士放弃杂交水稻。” 这个看似离经叛道的文章,让王克剑陷入了思考。
文章指出,杂交水稻后代会产生性状分离,因此不能留种。而制种过程又十分复杂,每年都需依赖专业公司制种,且容易受天气影响,导致杂交稻种子价格高企。
“正常水稻2到5块钱一斤,杂交稻要20到50元,贵一点的可能要100多,相差10倍到20倍。”对农户来说,每年购买杂交稻的种子,负担不轻。
如果能让杂交稻实现“无融合生殖”,即不通过精子卵子结合,就能克隆自身,产生后代,那么优良的杂交品种就能像常规稻一样被农民留种,一劳永逸地解决上述难题。
闯入无人区
事实上,无融合生殖并非一个新概念,它正是袁隆平院士在上世纪80年代提出的“一系法”。
传统上,杂交水稻是三系法,通过雄性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复系,三者进行组配,才能生产出杂交种子。而两系法略有简化,利用光温敏雄性不育系和恢复系,在特定环境下生产杂交种子。
但科学家们的终极目标还是一系法,通过无融合生殖,让后代直接克隆母代的优势,彻底免除制种环节。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上个世纪不少科学家都集中力量攻关,但最终都失败了。
于是,等到2013年,王克剑想研究无融合生殖时,这个方向已经成了无人区。
王克剑请教过许多前辈。“多数专家认为做不成。他们的逻辑是:三系法、两系法都能在自然界找到材料,一系法的材料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如果有的话,早就发现了,还等到你。”
他检索了国家基金委的项目,发现近十年都没有“水稻无融合生殖”相关的资助——这个领域,已从当年的热门,变成了彻底的“冷门”甚至“无人区”。
没有项目支持,没有同行看好,但王克剑很快就决定,这个事必须做。“我当时想的是,我可能这一辈子都做不成,但哪怕是当‘炮灰’也行,行业需要一些冲在前面的人。”
支撑他的,除了产业需求的迫切,还有理论和技术的成熟。“在植物生殖方面,前人做了很多研究,我们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再加上那些年,基因编辑技术正好快速发展,让我们有了更趁手的工具。”
过去的科研路径,主要依赖于从自然界中,寻找天然存在的无融合生殖水稻材料,但基因编辑技术则让科研人员从“发现”转向了“设计”。 它就像一把分子级的“手术刀”,允许研究人员直接对水稻的生殖基因进行精准“编辑”,改变了曾经依赖于庞大工作量的筛选过程,缩短了研发周期。
“聚散离合”与“上帝之手”
目前,杂交水稻的生殖过程,就像洗牌。“爸爸一副牌,妈妈一副牌,两副牌混在一起,先洗牌,就是交换基因,再发出新的一手牌,这就变成了孩子。所以出来孩子的牌既像父母,又不一样。”
体现到杂交稻身上,就是下一代的性状分离。
想要水稻进行无融合生殖,首先要弄清楚,洗牌过程中有哪些关键节点。“根据学界多年的研究,我们总结出‘聚、散、离、合’四个关键节点。”
而无融合生殖的目标,就是绕过“洗牌”的聚散离合环节,让父母的牌型,被完整地复制到下一代。
王克剑画下了一张清晰的“战略路线图”:通过基因编辑技术,精准敲除控制“聚”、“散”、“离”、“合”四个关键节点的基因,为水稻的生殖“架桥”,开辟一条直达终点的捷径。
战略清晰,但战术推进却充满荆棘。
最大的挑战是基因的选择与组合。调控生殖的基因成百上千,他们先通过生物信息学分析,筛选出理论上最可能的几个进行测试。
可实验开始的前几年,做出来的都失败了,全是不孕不育的水稻。因为水稻研究在完成一个种植季之前,无法确定结果如何,所以往往一次失败,就要花费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
“做科研肯定有些坑要去踩的,多踩一个,范围就缩小一点。”王克剑这样鼓励团队。他始终坚信战略路线没错,问题出在战术,没有找到那座最合适的“桥”。
转机发生在2017年秋天。
当尝试了足够多的基因后,终于有一天,助手兴奋地跑来告诉他,田里某个材料好像结种子了。王克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走到大田,远远地看到稻穗低垂——那是有籽粒的迹象。
“我当时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立刻安排实验室进行基因型鉴定,确认负责“聚散离合”的4个关键基因确实被成功敲除。
然后,他们在温室里将这批种子播种下去,发现长出的植株是与母本一模一样的克隆体,此时,整个团队才真正确认无融合生殖,在杂交水稻中首次实现。
两代科学家的接力
2019年,研究成果在《自然·生物技术》发表后,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袁隆平院士不仅主动邀约,还在见面时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提前让助手把我们的论文翻译成中文,给他讲了一遍。”王克剑回忆道,“他把我叫到身边坐下,细细地问是怎么做的,还跟我讲他们当年探索的历史和遇到的困难。”
那天晚上,袁隆平坚持自己做东请客。
“我非常意外。没想到他这样级别的科学家,会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工作亲自联系,还这么关注最前沿的进展。”
通过两代科学家的接力,袁隆平院士看到了他当年提出的、曾被质疑“把大家带进沟里”的方向,终于在新时代的年轻人手中,照进了现实。
拥抱未来
如今,王克剑团队已将无融合生殖体系从Fix1迭代到Fix8,结实率和诱导效率不断提升,逼近“双百目标”,结实率接近正常水稻的100%,诱导效率接近100%。
“结实率指的是结籽的数量,不能比正常水稻少;诱导效率指的是这些种子里,真正实现无融合生殖的克隆种子的比例。”王克剑解释,“农业应用一定要稳,如果纯度不够,老百姓看到田里有杂株就不敢用。”
如果有一天,无融合生殖杂交稻能够真正推广,它将从根本上改变杂交稻的使用方式。种子生产成本或将大幅降低,过去因价格过高而无法推广杂交稻的地区,也将重新看到增产的希望。在有限的土地上,小农户能更容易获得稳产的品种,也更有能力应对不断加剧的极端天气。
从实验室到田间,任何农业创新都需要时间去验证、适应与完善。不同地区的气候环境、土壤条件、生态系统,也都需要新的体系去逐步适应。但这条路的意义,早已超出了中国的边界。在许多发展中国家,昂贵的种子、有限的优良品种和愈发不稳定的气候,是无数农村家庭共同面临的挑战。无融合生殖技术的突破,让“一袋更可负担、更可靠的好种子”不再只是某一个国家的愿望,而是有可能成为世界更多农民触手可及的现实。
用跨越几代人的耐心,打通不可能的路径,这就是了不起的创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