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罗的海十几米深的水下,一枚二战时期的V1飞行炸弹安静地躺在那里。金属外壳斑驳生锈,裂开的缝隙里渗出黄色的炸药残渣。水样分析的结果显示,这里的TNT浓度高到足以毒死鱼类。
但如今,在腐蚀的钢铁上,却可见海葵舒展着触手,海星贴伏在边缘,凿贝才女虫一节一节地向前蠕动——战争的废墟,在八十年后成为了海洋生物的新家园。

海洋生物附着在武器残骸上|Hawaii Undersea Research Laboratory
为什么本应是最危险的地方,却聚集了最旺盛的生命?最近,科学家在波罗的海和美国东岸找到了答案。
波罗的海:炸药与海葵共存二战结束后,大约160万吨军火被倾倒进了波罗的海与北海。炸弹、鱼雷、地雷、炮弹、毒气弹等被成批地装上运输船,抛入深海。
八十年过去,弹头的金属壳体破裂,里面的炸药渗了出来,周围的海水随之被TNT、RDX等有毒化合物污染。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这些炸药的危险性仍不容小觑,它们不仅仍然有爆炸的风险,同时还会持续释放毒素。
2024年秋天,德国一艘科研船派出了一台水下遥控潜航器,对波罗的海西南部的吕贝克湾一处新发现区域进行探索。在约20米深的海底,摄像头捕捉到了12枚奇特的金属圆筒——这些圆筒长约1.3米、宽约1米,外形略呈圆锥形,由金属箍环交错固定。
经过比对,研究团队确认,这些正是二战末期的Fi 103“飞行炸弹”(V1)的战斗部。

在海底发现的炸弹残骸。战斗部也称为弹头,武器中唯一用以摧毁敌方的部分,通常由弹壳和装填物组成|参考文献[1]
有的弹体完好如初,有的只剩残骸,有的甚至仍可见黄色的炸药芯,表面呈现出像奶酪一样的多孔结构。化学分析显示,炸弹周围的水样中TNT浓度高达2.73mg/L,对于鱼类来说几乎是致死浓度。
然而,镜头里呈现出的画面却出乎人们的意料。
腐蚀的钢铁表面,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鲜活的生命:凿贝才女虫(Polydora ciliata)在缝隙间筑起细管;须毛细指海葵(Metridium dianthus)的触手在浑浊的水流中摇曳;普通海星(Asterias rubens)贴在金属板上爬行;还有螃蟹、鳕鱼、小比目鱼穿梭其间。
水下潜航器拍摄到的画面:A为某种钟螅水母,B为须毛细指海葵,C为凿贝才女虫,D为普通滨蟹,E普通海星,F为大西洋鳕鱼,E为黑虾虎鱼,H为欧洲川鲽|参考文献[1]
据研究团队统计,在这片被污染的海域,每平方米的生物数量竟然高达到43184个体,是周围沉积区的五倍以上。
不仅如此,在破碎的炸药块上,有时会出现几十只海星聚集在一起,似乎在啃食某种肉眼不可见的生物膜。研究者推测,它们可能是被爆炸物中的某些化学成分吸引而来的。此前在另一处弹药场,科学家就曾发现,海星体内的TNT含量高达500µg/g,是其他海洋生物的数百倍。
威胁与庇护并存为什么这些海洋生物会选择生活在如此危险的水域?科学家给出了三种解释。
首先,金属外壳提供了稀缺的“硬地”资源。波罗的海的海底主要由淤泥与细沙组成,自然硬基底极少,十九世纪采石捕鱼等人类活动甚至把海底的岩石都挖走了。对附着生物而言,V1炸弹的金属外壳成了难得的附着基底,像珊瑚礁一样让它们可以附着在上面。

波罗的海中鱼雷外壳附着有海星。武器为海洋生物提供了附着基底|Jana Ulrich
其次,生活在这片水域的物种极为顽强。凿贝才女虫可以在短短10天内完成繁殖周期,即使在低氧、混浊的环境,它们也能在金属缝隙中扎根。须毛细指海葵则能在完全缺氧的环境下存活20多天,堪称海底的铁肺。
最后,毒性的扩散有限。虽然TNT十分危险,但浓度最高的区域只存在于炸药表面那层极薄的水层,到了几厘米之外的区域浓度便已降低许多。因此,只要跟炸药拉开距离,生物便有可能存活下来。
由此,这些被遗忘的军火,在释放毒素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复杂与矛盾的空间。在这里,威胁与庇护并存。不过,研究者认为,未来还是应当用安全的人工结构取代这些弹药,为海洋生物提供一个真正安全的居所。
美国马里兰州:幽灵舰队的重生无独有偶,在美国马里兰州波托马克河的支流——锦葵湾(Mallows Bay),也存在类似的现象。
锦葵湾有一片125英亩的浅滩,被称作“幽灵舰队”(Ghost Fleet)。这里沉睡着147艘一战时期的木质蒸汽船。它们在1917~1919年间被仓促建造出来,用于向欧洲运送补给。战争结束后,它们便被视为无用之物,先后被出售、拆解或烧毁。
1929年,由于残骸对航行安全造成了威胁,政府干脆下令把上百艘船直接拖到这里,烧掉上层结构,取出金属部件——其余的,就这么留给了大海。

锦葵湾的浅滩上有“幽灵舰队”的残骸|Duke Marine Robotics and Remote Sensing Lab
为了给“幽灵舰队”留下影像资料,2016年,杜克大学启动了一次跨学科计划,使用三种无人机为整片舰队绘制了高精度三维地图。
无人机拍摄了521张航拍图像,生成地面分辨率高达3.51厘米/像素的正射影像。单艘沉船“Benzonia”的局部模型甚至达到0.61厘米/像素的精度,细到能看清甲板的裂缝。经过摄影测量建模,科学家利用这些数据,最终构建出了世界上最高清的“数字海底博物馆”。
卫星影像显示,如今,这片水底残船的废墟上长满了芦苇与树木。桅杆上栖息着鱼鹰(Pandion haliaetus);甲板下藏着鱼群;船体周围形成了湿地与浅滩,孕育着水生植物。泥沙在船骸间堆积,形成了“船形岛屿”。

沉船上长满树木|Tyler Smith, 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这些沉船改变了水流,减缓了侵蚀,促成了新的生态系统。甚至连易危的大西洋鲟(Acipenser oxyrinchus),都把这里当作觅食与繁殖的场所。
“自从这些船只来了这里,它们就成了锦葵湾生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研究者写道,“它们成为了各种物种的重要栖息地。”

沉船上的鱼鹰|David J. Ruck / 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2019年,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将锦葵湾正式列入了“国家海洋保护区”(National Marine Sanctuary),从而更好地保护这里的历史与自然奇观。
有意思的是,这片水域其实还承载着更久远的历史——考古调查发现,岸边还藏着1.2万年前的原住民遗址,属于皮斯卡特维(Piscataway)部族的传统土地。
战争遗迹、生态奇迹与文化记忆,在这片海湾上同时交汇。

沉船形成了“船形岛屿“|Matt McIntosh / 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马里兰的幽灵舰队与波罗的海的炸弹,相隔半个地球,却讲述了同一个故事——人类留下的本该是污染的金属与木头,如今却成了孕育生命的新家园。
然而,这个故事也略带讽刺:
大自然强大的恢复力不应成为人类继续破坏的理由。在赞叹生命韧性的同时,它们也在提醒我们,这些繁盛的生命正是代价的痕迹。参考文献
[1] Vedenin, A., Kröncke, I., Weiß, T., Nolte, G., Keller, M., Beck, A. J., Esposito, M., & Greinert, J. (2025). Sea-dumped munitions in the Baltic Sea support high epifauna abundance and diversity. Communications Earth & Environment, 6(1). https://doi.org/10.1038/s43247-025-02593-7
[2] White, E. C., Seymour, A. C., Dale, J., Newton, E., & Johnston, D. W. (2025). Mapping the “Ghost Fleet of Mallows Bay”, Maryland with drone-based remote sensing. Scientific Data, 12(1), 1547. https://doi.org/10.1038/s41597-025-05635-z
作者:八云
编辑:麦麦
题图来源:Jana Ulri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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