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在方卫国教授的实验室里,一场普通的课题组周会正在进行。
当一位博士生汇报实验进展时,无意间提到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现象:一具被绿僵菌感染致死的虫子尸体(僵虫),竟不断吸引健康的虫子靠近。
在旁人听来,这或许只是个有趣的插曲。但方卫国教授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我当时就非常兴奋,”方教授回忆那一刻,眼神依然发亮,“这可能就是一个策略,来解决我们十多年来的瓶颈问题。”
选择蚊子:一个艰难但必然的选择
这个瓶颈,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最初,方卫国研究的是绿僵菌的基本生物学背景,他很好奇:这种真菌为何有寄生、共生和腐生三种生活方式。
其后,在进一步研究蚊虫和真菌的互作时,他选择了蚊子——这个最难养、最难控制、实验成本也最高的对象。
除了因为疟疾是一个重大的公共安全的问题外,还有一个“私人”原因。
“我母亲怀我时,患了疟疾。”在那个疟疾大流行的年代,孕妇是极易受害的群体,胎儿死亡率很高,“我能健康出生是一个奇迹。”
因为这层渊源,当有机会跟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疟疾研究团队合作时,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
真正的瓶颈:如何让真菌“追上”蚊子
在20世纪90年代,研究人员就发现了绿僵菌杀蚊的能力:孢子一旦接触蚊子体表,就能穿透体壁,在体内繁殖并最终杀死宿主。而当菌丝从尸体内外长出,死去的蚊子被绿色孢子覆盖,形成僵硬的虫尸,即“僵虫”。
方卫国那时的研究,专注于如何让绿僵菌的杀虫能力更高。当时实验进展很顺利,但瓶颈也随之而来。
“在实验室里,我们用女生的香水瓶改装成喷雾器,将孢子悬液喷在被冻晕的蚊子身上,可野外,蚊子是到处飞舞的,你不可能拿着真菌到处喷。”
如何让飞舞的蚊子“接种”真菌,成了制约这项技术应用的核心难题。
他尝试过许多思路:让真菌产生更多二氧化碳来吸引蚊子,甚至尝试用合成生物学手段让真菌分泌已知的蚊虫引诱剂。“我们都尝试了,但很可惜都没有成功。”
偶然中的必然
正因为长期思考这个问题,当学生在组会上无意间提到“僵虫吸引健康虫”的现象时,方卫国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线索。
“如果你以前想得多的话,那个现象就会跟你脑子里以前的想法的产生一个碰撞,就会产生一个灵感往下做。”
当了导师后,参与一线实验的时间不如以前多。但为了保持对关键线索的敏锐,方卫国仍旧关注实验细节,而如果发现有意思的东西,他跑去看的频率会比学生自己还高。也因此,方卫国自称是个“烦人”的导师,“学生都有点烦我了,我估计他们心里在想,这个老师怎么又跑过来看了。”
从现象到机制:追踪“致命香气”
在确认僵虫确实能吸引蚊子后,团队开始追踪这种神秘吸引力的来源。
他们发现,只有在僵虫身上长出的绿僵菌,才能强烈吸引蚊子,而在普通培养基或植物上生长的菌几乎无效。这意味着,僵虫这一特殊的生长环境里一定存在某种关键因素,让绿僵菌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特性。
于是,他们通过气相色谱技术,对不同生长条件下的挥发物进行筛选。在筛选挥发物时,方卫国还加入了一个特殊条件:它挥发的时间一定要足够长。
这个看似简单的标准,背后是深刻的应用考量:目前疟疾影响的主要是资源匮乏的地区,他们研发出的产品,必须做到投放后无需频繁维护,在一个疟疾流行季节(数月)内都能持续工作。
最终,团队锁定了一种名为长叶烯的化合物。
低成本又高效:为资源匮乏地区设计的解决方案
然而,长叶烯只有在僵虫上的绿僵菌才能高水平挥发,而用虫子尸体去大规模生产显然不现实。
最好是能改造一下绿僵菌,让它在基础的培养皿上生长时,也能产生大量长叶烯。
团队尝试在绿僵菌基因组中,寻找合成长叶烯的基因,“我们预测了20多个基因,每个都做了突变体,但没有发展。”
在屡屡受挫后,他们转换思路,从松树中找到了合成长叶烯的关键基因,并将其成功导入绿僵菌。“其实长叶烯在松树中分泌特别多,一些香水中也利用了这个化合物。”
改造后的工程菌,在廉价培养基上,就能生产出挥发长叶烯的孢子。
“因为蚊子和疟疾是全球健康问题,贫穷的人更容易遭受其危害。”为此,他们选用廉价的稻谷壳、麸皮和过期大米做培养基,每公斤成本不到1.2元。
而释放绿僵菌的小装置,特意设计成无需依赖能源,就可自主工作,方便在电力资源不稳定的地区投放。
从实验室到田间
为了验证工程菌在近乎真实环境下的效果,团队在构建了一个模拟野外生态的系统。团队将装载着工程菌的“释放站”放入这个环境,开始了为期50天的半田间实验。结果非常振奋人心,成蚊种群数量大幅下降。
更关键的是,与市面上常见的化学杀虫剂不同,绿僵菌杀蚊的机制非常复杂,这意味着蚊子很难对其产生抗性。“化学杀虫剂可能只攻击一个特定的蛋白,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锁(靶点)一换,药就失效了。”
而绿僵菌的感染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物学过程:孢子先要附着体壁,在高压和几十种蛋白酶、几丁质酶、脂酶的协同作用下,产生杀蚊效果。蚊子几乎不可能通过单一突变,同时对这几十种攻击全部产生抗性。
而且,对这一推论,现实早有佐证。
方卫国指出,绿僵菌作为生物农药,早自20世纪50年代起就被用于大规模防控蝗虫等农业害虫,甚至用飞机喷洒。“它已经被用了七八十年,目前还没有发现蚊子中产生了抗性。”
最后的攻坚:让创新走向真实世界
绿僵菌工程菌的出现,为疟疾防控提供了新的工具,但从实验突破到真正应用,中间还隔着关键的一步:如何让这项技术在真实环境中长期、稳定地发挥作用。
如今,方卫国团队正积极推进田间试验,并且对工程菌株进行全面的环境安全评价与产品登记。这些步骤往往需要长时间、多地点的验证,需要在不同生态下反复测试,并追踪对当地环境及食物链上其他生物的潜在影响。
这些环节构成了创新走向现实世界的“最后攻坚”,也承载了方卫国多年来的夙愿:用高效、可靠、容易落地的技术,助力全球疟疾消除的进程,让更多母亲平安生产,让更多孩子健康长大。
让偶然的观察,转变成疟疾防控的新钥匙,这才是了不起的创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