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某猪

在浩瀚星海中穿行，偶尔停靠在垂死的星球上空接走一批客人，这就是F721列车的使命。

它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已经无从考证。乘客们所知道的就是，它是个脾气有点古怪、偶尔会耍点鬼把戏，但大部分时候讨人喜欢的大叔——万年不老的那种。

“你看，这个十二面体怎么样？你肯定没法把它解开。”F721会突然打开一个座位旁的取物口，让坐在边上的孩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些小玩意儿，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们杜弗星人喜欢无休无止地担心，但你们真的对32号车厢进行的无边界热舞派对完全不感兴趣吗？我给你们提供降低感知体灵敏度的药物。”它总能把发生矛盾的少数人劝得毫无怨言，甚至开心无比。

“来，你想要的零件15号车厢的拉奇先生肯定有。”它是最有威信的长者，它能让根本不乐于助人的家伙也为其他乘客伸出援手。

其实，没经过人为设计而产生自主意识的机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宇宙中漂流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有时会具备“插件”的功能。如果它们依附到了无意识机械上，就可能把某种类似意识的东西赋予这机械。虽然有不少星球的居民是好事者，喜欢到处搜刮或探险，但在体形庞大的F721上，并没有人费力查找此类插件。F721所载的乘客，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调节由母星毁灭引发的消极情绪上。

F721接待的乘客千奇百怪，但更奇怪的是他们竟然都能在这车上和谐相处。虽说它自己的功劳不小，但毕竟各种生命形态间的差异实在太大，无论肉体还是思想。有个热衷社会学分析的朴姬星人总在尝试建立各种各样的模型和理论体系，试图阐述这种现象，但最后他也没能成功。哦，他不是死翘翘了——他只是遇见了喜欢的人，一个来自噶诺波星的、有着深蓝色皮肤和三只绿色大眼的怪女子。他们开始尝试创作一种叫做“谐波乐”的玩意儿，并自娱自乐。他不再碰那些失败的模型和理论，她也不再进行自己过去从未间断的繁冗祷告仪式（她是那么说的，但天知道是否真有那种仪式）。

列车上发生过一两次古怪习俗导致的自爆事件，但并没有引起任何伤亡。除去这类小意外，F721真可以称得上是太空中的伊甸园了。爱好唱歌的范拉星人总是得到绝大部分孩子的喜爱；擅长变形甚至分身的嘎泼里星人可以自己演完一场有数百个角色的话剧；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处在战乱中的茹匍星人用坚强的灵魂倾诉那充满传奇色彩的、使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F721总是很乐意参与这些活动，只是，许多敏感的人都察觉到，它的这种“乐意”虽然显得很真诚，但实际上只是礼节性的。如果它有心，那心肯定是被另外的什么事情占据了。有好几次，一队过分敏感而无法克制的坦末赛星人直截了当地向它提问，想知道深藏在它心底的究竟是什么，它却总用长长的沉默回应。

“请告诉我们，您到底有什么心事呢？”又一次，一名坦末赛星人坚持提问。

它沉默了很久，终于首次做出回应。

“我自己也想知道啊，唉。”

坦末赛星人们太感性了。他们不可能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他们必须知道最根本的、源头的真相。如果得不到，它们宁可死。终于有一天，在列车经过某颗即将被恒星吞噬的行星时，他们选择了跳出车外，结束因好奇而与日俱增的痛苦。

有人会为他们哀悼，但这列车上自成体系的小社会依然稳定运行，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

虽然在太空中夜晚只是个系统提示音方面的概念，但在列车上，每天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乘客们之间有传闻说，这种时候，少数不需要睡觉、或生物钟不同的星球人看到过形象化的F721。它从列车底部飘出，像一团蓝色的、柔和的云朵。人们其实分辨不清那是虚拟投影还是某种实实在在的生物。但他们相信那就是F721——它看起来正朝着很远的地方流动，但其实它一直都在车厢附近盘旋。它做出各种古怪滑稽的造型，就像F721逗小孩时充满技巧和创意的方式。它有时又会完全沉寂下来，纹丝不动，像是某种永恒的、一直静静摆在那里的存在，思索着人们猜不透的终极问题。这样的疏离感当然只有F721带给过人们。

事情真正发生变化，是在一次经过一个叫银河系的星系某条旋臂的时候。

这是颗曾经蓝绿相间，但现在已变成灰色的星球。根据星球资料库发送来的介绍信息，显然这个星球上的文明曾加入大联盟。他们掌握了公共代码交流协议。但现在，原住民们大多已迁走，在附近的一些星系中混得还算可以，而不少落魄者则只能留在母星。问题是，还有另一些留在母星的人，纯粹是因为被称为“责任”和“眷恋”的情感驱使。

在这星球上空停稳的一刹那，F721竟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又长长地叹息。绝大部分乘客都关切地问它发生了什么，但它又一次久久地沉默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貌似这颗星球原住民的人走到了列车大厅中。

“真对不起大家，再也不能为大家服务、参与大家的活动了。我得回我的母星。”

“怎么回事？你和这颗星球有什么联系？”大家纷纷好奇地问道。

“我的妻子在母星发生最后一次大动乱时把我送出了太空，把冬眠逃生舱的运动轨迹设定成无目的漂流、避开危险区的模式，尽量节省能源。

“F721的智能模块是在我的母星生产的，有一天我经过一颗意外提前走向毁灭的星球，眼看弱小的逃生舱要被吞噬，经过的F721与逃生舱控制系统产生了智能感应，把我救下了。可它一直没能找到解除我冬眠保护的密码。如果强行解除，我就会永远死去。

“可问题是，什么都不做也不行，逃生舱针对太空漂流设定的预置模式很可能对我的身体造成损害。于是它全力动用智能算法，将我的意识囫囵吞枣融进了它自身的智能模块，同时又与代表我的独特核心信息保持一定距离，以保护我的完整性。

“可以说，现在大家熟知的F721只是部分的我，因为它随时要做好重新将我分离并解锁的准备。现在，我终于被真正激活了。”

“这么说，现在能够解除保护的密码还在这星球上空回荡？”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妻子给我留下的希望。”

“为了这颗濒死的星球，值得回去吗？”

“值得，我相信值得。真对不起了。我已经设置好了带有我意识特征的信息备份，F721还会继续为大家提供熟悉的、个性化的服务。但是……我必须要离开了。”

大家都神色黯然。

但很快，人群又重新热闹起来。

“如果还有机会——如果哪天那星球真的玩完了——带上你的姑娘再回车上来！”

“我会为她唱歌！”

“我会给她演最好笑的滑稽剧！”

“我会跟她讲我的故事！”

……

“谢谢大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每一个人。再见。”

一艘小小的飞船脱离列车母体，朝灰色星球大气层驶去。也许，这就是这颗星球的希望，是它某一天能恢复美丽的蓝绿色的证明。

（本文属于“生命乐章的残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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