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0
需用时 07:37
小说:瞬间

每天下午,阳光金灿灿地照在我的桌上的时候,每一个反光都会变成我心头一星半点的美好。

我在这里看她很久了。

她正站在一幅莫奈的画前面,画上撑着阳伞的女人站在高处回望着她。油画特有的质感反光在她的眼睛里,不是凝固的蓝天白云,只是风的倒影。


我的手放在一摞书上,今天下午我无心再让帕斯捷尔纳克坚硬的诗句哽到我的肋骨,我的手指缓慢地敲击书的扉页。这空旷的节奏在这座巨大而静默的图书馆里,行之不远,就消失了。

人们各自埋头在自己的纸张里。陈旧的故事和油墨的香味缠绕进他们的头发,他们大概是被那些复制的幽灵困住了吧。

没有人在乎我的存在,尽管,他们必须要经过我的面前。

是的,我是一个图书管理员。可是这座藏书三千万册的宫殿,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存在,它有它自己的规则,书本和读者自己运行,每天如此。我就像是一条大街上的长椅,或者一盏亮了也没人知道的路灯。我是一个穷小子,在这里帮人处理一些登记和书本损坏理赔的最简单的工作。没有别的事好做,我的时间被固定在这里,只好看书。

我觉得卡尔维诺鼻子有点大,不过文字像一匹马一样轻盈快速。我觉得纳博科夫跟他的蝴蝶一样精致,就是内心有点骄傲。我觉得博尔赫斯是一个打造钱币的工匠,他的技艺已经失传了。我觉得萨特的眼睛真有点吓人,但是还是招人喜欢的。我觉得里尔克晚年还能在信里遇见茨维塔耶娃,是一件不错的事。

尽管我觉得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可是只看过这里面凤毛麟角的书。当我抬头仰望这座只有四层却像教堂一样高的图书馆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些人写的那些字,就要塌下来,压向我。

/gkimage/gv/2n/6y/gv2n6y.png

偶尔,我们图书馆的一层大厅会有一些展览,有的时候是雕塑,有的时候是绘画,有的时候是摄影。展品不多,但是都是真品,保护措施也非常严密。有些人看累了书,会背着手踱步到罗丹的雕塑面前,目光抚摸过雕塑的每一寸肌理。也会有人趁着阳光倾斜的时候,在布拉塞的照片面前停一会儿,听一下巴黎妓女眼中的喧嚣。

但是她,每天都来。

她不胖不瘦,像一只不够丰腴的蝴蝶,轻巧细碎,不发出声音。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每当她进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阳光追着她,可是她的目光从来不会落在我的身上。有一次就当她要转身的时候,忽然迎上了我的目光,她浅浅笑笑,那一刻,我忽然呼吸到了图书馆门前一小块草坪的香味。可是她随即又低下头去,转到下一幅画的面前。第二天,她又像从来没有见过我那样,默然从我身边经过。

而我,永远不可能像那幅画一样,被她注视那么久。

她从来不来看书,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喜欢那些画,好像被吸住了一样。画的后面一定有磁石,在吸住她的时候,也穿过她,吸住我的目光,就在她的头发上。细细软软,稍稍蜷曲,在光线中层层叠叠,那种质感一定只有罗丹的手才能分辨。

我猜想,她也许是一位画家。她的手可以把眼中的风景变成另一种存在。她把她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尝到的,触摸到的,统统变成画。那些画,可以凌驾于纸张之上,成为一种脱离空间和时间的体态。

她的手纤细绵白,指尖精巧却不硬朗,总是精确地握住手套的一段,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

这双手,一定是作画的。

她静静转过一个角度,歪了一下头,看向另一幅画。

我鬼迷心窍地站起来,走向她。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缩短这一小段距离的,总之,我忽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背后。她的头发离我的鼻尖只有一阵呼吸的距离。

我说:“也许梵高患了某种眼疾,才会看到这样的世界。”她的背影和那些卷曲漩涡的星空融为一体。

她没有回头,静静地说:“我觉得这就是他看到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声音好听得像一串樱桃。我不知所措地吞下,还没来得及咀嚼。

她转过来,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她的侧面真好看,额头,睫毛,鼻子,微启的嘴,红润,却又被冬天的干燥弄得微微发白。她说:“我相信那个时间,时空是错乱了的。”她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我的嘴里尝到一种童年硬糖的甜味。

我说:“是的,不是梵高的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用一串语言掩盖住自己的慌张。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被那幅画漩涡的交界处吸走了。

她还是静静地望着那幅画,我就站在她身后,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些对话和香味,都是平静宇宙中的小小微澜。

十几分钟过去了,她如此安静,让我真的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

这是整个展厅的最后一幅画,她绕过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绕过米勒的拾麦穗的人,又望了一眼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可是,没有看我,就径直离开了大厅。

我站在这个数百平米的大理石地面大厅里,阳光忽然被截去,人们都消失了。

/gkimage/lq/cm/ne/lqcmne.png

第二天,阳光金灿灿地照在我的桌上的时候,每一个反光都搅动着灰尘上下翻滚,像是我的心事一样无声无息。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她来了。

我看着她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面前停留了半个小时,在拾麦穗的人面前停留了四十分钟,在撑阳伞的女人面前停留了一个小时,又走到了梵高的星空前面。说实在的,我对画真是不懂,为了她,我查了不少资料,可惜,我想我没这个天分,就像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认识我。

我又像昨天一样战战兢兢走到她身后,她的头发里一定藏着很多秘密,我呼吸着,想着。

“我想,梵高一定被眼前的世界困扰着吧。”我说。

她回过头,忽然微笑。“我叫安娜。”她说。

我,我一时间以为世界停拍了。赶紧说:“你……好,我叫布托。”

她的眼睛反射出一部分梵高的星空,一般是图书馆,一般是错乱的星辰,她望着我,我只好说:“梵高……他看见的,就是真实吧。”

她又转过去。我想,这一切,又结束了吧。

临走,她忽然跳转过来,像一只小动物一样闪烁着眼睛,说:“我知道隔壁有一家咖啡厅。”


原来她不是一个画家,她是一个摄影师。这门新鲜的技艺似乎还很难被艺术界接受,可是她非常坚定地认为,每一个画面都有灵魂,绘画并不一定比胶片高贵。

“可是我喜欢绘画,我觉得绘画里面有摄影需要的东西。我总是在找,可惜,总是找不到那一件我最想要的东西。”她端起一杯红茶,手指扣住茶杯,指甲和白瓷形成一种奇妙的力学关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望着她,就像我一如既往做的那样。我不善言谈,也不善交际,我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安安静静想一会儿。

她说:“我该走了,我想,时间到了。”她站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像极了一条鱼。

我送她出门,微笑挥手。

夜凉如水,我像另一条鱼一样游回图书馆的宿舍。心里冰凉却美好,就像一小团沁甜的空气。


第三天,阳光精准地落在我的桌面上。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她来了。

她径直走到画作面前,一幅接着一幅。

我在她接近梵高的时候,走过去,对她微笑,她笑笑,又低下头。

我说:“也许梵高会带你走的,安娜。”

她吃惊地抬起头,好像一头歪着头的小鹿。她说:“你是?……”

我的心里一沉。也许,我太容易被人遗忘了吧。“你好,我叫布托,有点冒昧,真不好意。”我解释道。

她笑笑,说:“你好,布托。”

“你每天都来看它们,它们对你说什么了吗?”我问道。

她低下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它们说,或许我会记起什么的。”


在咖啡馆,她要了一杯同样的红茶,她说:“我不是画家,我是一个摄影师。”

她说这门新鲜的技艺似乎还很难被艺术界接受,可是她非常坚定地认为,每一个画面都有灵魂,绘画并不一定比胶片高贵。

“可是我喜欢绘画,我觉得绘画里面有摄影需要的东西。我总是在找,可惜,总是找不到那一件我最想要的东西。”她说。


第四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她来了。

她在每一幅画面前停留的时间与我记忆中完全一样,我没有试图去搭讪,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她。

她不会转头看我。一如既往。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的记忆只有一天那么长。

每一次,她之所以在同样的时间来同样的地点,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没有来过。每一次,她抬头看我的惊诧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陌生感,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记忆里出现过。

我瘫软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说:“梵高也许已经被星空吸走了。”她回头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星空一样的惊喜。

/gkimage/e9/lf/ru/e9lfru.png

第五天,她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手里拿着手套。

我从梵高的画旁边带走她,她握着红茶的手瓷白细腻,她说自己是一个摄影师,我说:“可是每一个画面都有灵魂。”


第六天,我在咖啡馆吻了她。

那不是樱桃,也不是水果糖,那是一连串童年的回忆,绵长轻软。


第七天,我在华灯初上的城市角落里搂住她的腰。她的腰没有重量,软软地在我手中变成丝绸。

她的脸颊在一个湿润的长吻之后变得绯红,她的眼睛像冬夜的星星一样明亮,我望着她……心里却升起一阵内疚。

我这是在利用她。她根本不知道我曾经听过无数次相同的对话,根本不知道我对她已经了如指掌,根本不明白昨天我也吻了她。

我有点恨我自己。

我缓缓放开她,对自己说,明天见。

却望着她,说不出口。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说,你等一下,只要十五分钟。旋即,消失在夜幕中。

我靠在路灯的铁杆上,这座城市的冰凉透过我的外套进入我的身体。

我想,我跟她,始终活在不同的时空里。一个只有一天,一个却有一生。仅仅是记忆,就能阻隔两个世界……

“咔嚓”我的眼前一白。她顽皮从相机后面探出头来。

她微笑,笑容轻快,一只小鸟穿过我的心脏。


1936年12月20日

一张照片被选挂在了图书馆的大厅里,替换了梵高的画。黑白夜色下的男人靠着路灯,缓缓抽着一支烟。

照片署名:安娜。“献给不再出现的男人”。


第八日,阳光金灿灿地照在我的桌上的时候,每一个反光都会变成我心头一星半点的美好。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她来了。

我托着腮望着她,等一下,我会对她说,给我看看你的照片吧。


1936年12月20日

安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了解我。他说一直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是只要一天,我就可以爱上他了,从第一句话,我就知道,他对我是如此地了如指掌。”


哦,不不,也许会吓到她的吧。我还是不要问照片的事了,还是梵高吧。

我会告诉她,你的美就像星空里的漩涡一样让我迷失。


1936年12月20日

“我觉得他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像是定制的一样完美。”安娜看着记者,记者在纸上沙沙地书写。


也许,我该直接抱住她吧。吻她,爱他,对她许诺一生。让她不再接受记忆的侵扰,让她每一天都能爱上我。

我们将永远活在相爱的第一天。


1936年12月20日

“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安娜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记者。说:“也许,他的生活只有一天吧。”


(完)



后记:

这篇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很短的小说,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7月5日,柳文扬的生日。这篇,一定是写给他的。那么,就送给他吧。简单的生日礼物,还配不上他给我的感动。

(编辑注:柳文扬,已故科幻作家,代表作《闪光的生命》。)

2009年,11月,我曾经和凌晨姐姐一起去看过他。潮白陵园,干净得像一座日本寺庙。那么多的墓碑,一行一行排列整齐。阳光正好,灵魂在上方窃窃私语,他一定不知道我在找他。

《生命闪光,在第37秒》 2009年11月4日,我和凌晨姐姐去看他。后来一个科幻协会帮助我们剪辑的视频,很粗糙,但是回忆就长那个样子。

《柳公子,柳公子,请留步》 2009年7月,《科幻世界》献给柳文扬的专题,我写了很长一篇,关于我不认识的这个人。

一百年真的很长吗?

The End

发布于2011-07-04,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举报这篇文章

小姬

新华社记者,资深科幻迷

p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