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的余晖扫过静静的克莱小镇上的最后一条街道，道尔就叮叮当当地起床了。他接通了电源，房间里的机器们就轰隆隆地喘息起来。等这噪音平稳之后，道尔就照着上面传来的设计数据，开始造魂了。小镇上人口数目一万九，有一半人的灵魂是道尔造的。

从未出过差错。

今天要造出4个新的灵魂。道尔看了一眼第一个魂的参数，便操作起机器来。

这个过程就像数控机床的编程一样枯燥无味，结果却令人放心地精确。

魂编号 19211

G0 准备就绪，输入：

G1 善良8.0%

G2 贪婪 6.2%

G3 懦弱 4.5%

G4 友爱 3.7%

G5 虚伪 3.4%

……

又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类，道尔想。只是看着这些干巴巴的数据，他眼前就能浮现出这个人的全貌——他（她）的灵魂成分由1000种以上的成分以平庸的比例混合而成，因此他将是一个普通的小市民，遵纪守法，内心卑微，平时会表现得很温顺，但如果小镇上出了乱子，他是绝不会伸出援手的，只会躲在不远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小镇上大部分都是这类人。小镇需要这些人。

道尔的手指噼里啪啦地继续输入数据，直到小镇的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第一个灵魂才输入完毕。道尔按下“确认”键，造魂的机器就又剧烈地轰鸣起来，就像产妇痛苦的呻吟。

道尔每天这样工作直到凌晨，确保在太阳升起之前，把新造的灵魂注入新生婴儿大脑。完成第三个魂之后，老造魂师的肩部和腰开始吱吱作响。道尔吃力地站了起来，慢慢挪回卧室，在床头抽屉的最里面，摸出一小瓶机用润滑油。最后一瓶了。老了，磨损得就愈发厉害。道尔一仰头，把半瓶油顺着脖颈的注油孔倒了进去。

舒服多了。所有零件都重新有了默契，让道尔一度感觉重回往昔。可他知道，美妙的感觉是短暂的。如果这些老旧的零件不换掉，他迟早会被丢进熔场——那是所有被淘汰的AI逃不掉的噩梦。

道尔回到机器旁，准备造第四个魂。

忠诚：28%

顺从：19%

坚强：17%

……

道尔连续看了三遍。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这个灵魂的数据让他震惊。几个主要成分占到了60%以上，总成分数不超过25个。一个非常纯粹的灵魂。仿佛为了某种目的而生。这将是一个改变小镇历史的大人物吗？还是……

道尔再次看了看数据，仍难以置信。他决定向上面汇报一下情况。

“克莱镇造魂师斯蒂夫•道尔，发现第19214号灵魂成分可能存在异常，请有关部门给以核实。”

道尔靠在椅子上，等待着消息。窗外已经完全湮没在黑暗里。不时有一两个光点如鬼影般幽幽地飘过，道尔知道那是什么。克莱镇的灵魂回收工作做得还算到位，把死去人类的灵魂收集回来，重新分解，入库，再按成分的设计比例铸成新魂。只有极少数逃逸在外游荡的孤魂。其实，这些孤魂的成色还是相当不错的，如果……

上面的回复打断了道尔的思维：“斯蒂夫•道尔：19214号灵魂成分检查完毕，确认无误。还有问题吗？”

“嗯……”道尔嗫嚅着，决定还是要说：“6个月前我提交的‘C级润滑油配给申请’还没有消息。请有关部门核实并给予批准。”

消息传了过去。道尔并不着急赶制第四个灵魂。他有些期待地搓着手指，直到手臂上的液压伺服驱动不满地吱吱叫了起来。道尔决定等到回复再开工，仿佛这个魂是他的筹码。窗外的夜越来越浓了，诡异的光点不时在他的窗前停留，等道尔去看它们时，便又都跑掉了。深秋的空气里带着一股肃杀的冷意，连求爱的小动物都没有出声，仿佛被这肃杀阉割了。诡异的安静与黑暗紧紧笼罩住了整个小镇，没有人能够逃脱。

没有回音。道尔有点焦急，但又不敢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那样又会耗掉一点机油。还有半瓶，省着点可以用十天——已经半年没有新的机油配给了。道尔以为是上面的疏忽。可等待久了，渐渐没了期待，失望也变成绝望。不过话说回来，这第四个魂还真是有些奇怪，道尔干这行30多年了，见所未见……

消息来了。“斯蒂夫•道尔：申请被驳回。新造魂师将于明年2月到任，请开始着手准备造魂工作交接事宜。”

“新造魂师？”道尔明白了。他攥紧了拳头，液压油在手臂上的油管里快速涌动，忽高忽低的电压让他感到眩晕。这是一个早已酝酿好的阴谋。如果自己不问，也许就在不久之后，某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几个清理者破门而入，捆起沉沉睡着的道尔，运到熔场里炼掉。死在睡梦中，仁慈至极。

道尔放松手指，平稳了一下情绪。电压慢慢恢复了正常——情绪波动会导致体温升高，加剧润滑油的损耗。道尔尝试让自己接受这个结果。顺从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美德。但他希望至少能够有尊严地离去。显然上面并不这样想。他只是AI帝国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负责给愚蠢人类造魂的劳工。

是的，劳工。每个新魂的参数都是设计好的。造魂过程由机器控制，工艺成熟而完美。造魂师是随着帝国的崛起而新兴的职业。道尔听说，在很久以前，久到AI帝国还没崛起，人类是有自己的灵魂的。那时候一个人的大脑抵得上10个AI的中央芯片。一场基因战争毁了人类的脑子——虽然道尔也解释不清“基因”到底是什么，只听说战争是从互相投放基因制导病毒开始的。道尔对此半信半疑。他觉得，如果一个人脑等于10个AI芯片，是绝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的，低级且致命。

道尔苦笑了一下。一个即将走进熔炉的老家伙，还为人类的前世今生唏嘘。他回忆起自己这一生，想起那些偷偷存在记忆体中的小小愿望。没有什么大的遗憾，除了——他想亲自设计，真正地自己造一个魂。

道尔没有这个权限。他也不懂魂的成分比例计算。但造过上万个魂的道尔，对魂有他自己的理解。每个魂都是艺术品，是生命的精髓。尤其是今天这一个，纯粹得让道尔感动。“28%的忠诚”。他（她）一定是帝国最忠心的护卫，帝国赞歌的伟大歌者。

道尔忽然又为之悲哀。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个人的一生。轨迹清晰而确定。

一阵剧烈的电压波动传遍了全身。这最后的纯粹的魂，将由造魂师史蒂夫•道尔亲自改造。

道尔搓着手指，手臂上的伺服马达全力开动。他打开原料库，一股巨大的失望却立刻袭击了他：库里，只剩下忠诚，顺从……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剩下的原料不多不少，正好可以造出这个魂。道尔狠狠地关上库门，走出房间。几个光点围着道尔转了一圈，飘然而过。他突然有了主意。

“嘿！”道尔对着光点飞去的方向喊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人类中的勇士。请接受我，一个AI造魂师对你们的敬意。今晚我将造出最后一个魂，我需要你们。我恳请你们和其他魂一起，组成新魂，再次生而为人。”说完，道尔伸出了手掌。

没有反应。道尔又说了一遍。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他会有更大的耐心。

三个光点轻轻地落在了道尔的手上。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走进房间，走到造魂机前。

道尔先对三个游魂进行了成分分析。让他欣喜的是，虽然没有新魂那么纯粹，这些魂的成分也非常集中。他们最大的成分也惊人地相同——叛逆，而且三个魂都有10%以上。

道尔不改动魂的比例值，只需修改各个成分。应该不会马上被发现。道尔无法预测，一个“叛逆”达到了28%的魂会有怎样的人生。一个未知的魂。给人类创造一个充满未知可能性的魂，是造魂师最大的荣耀。

哪怕这个荣耀的代价是自己。至少，道尔过了一天有创造的生活。

三个游魂被彻底分解，相同的成分汇到了一起。道尔快速地思考着，斟酌着，把他认为合适的成分输入进去：

G01 叛逆 28%

G02 执着 19%

G03 理智 17%

……

天边泛白时，道尔终于完成了。新魂被传到小镇医院的产房，4个婴儿即将诞生。

道尔关掉机器，匆匆收拾了一下。带上半瓶机油，一根手杖，其他的都留在这里吧。新的造魂师会用到这些，道尔想。

克莱小镇的早晨也是沉默的。习惯了彼此的肢体交流，人们又是那么行色匆匆，好像有做不完的事。

道尔拄着拐杖，向远处眺望。在这安静的早晨里，这位克莱小镇的造魂师，迎着太阳，带着疲惫与一丝欣慰，慢慢消失在了灿烂的阳光里。

他听见，医院里传来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