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多

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林克跌跌撞撞走出卧室，用力把脑袋后面的针状物扯出来，丢在盥洗室的浴缸里。

男人在她面前一声不吭手忙脚乱穿衣服。林克没打算多给他工钱。两人分吃了半只三明治，林克用力握握他的指尖，送他离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浴缸里的溶液要换，稳定剂的瓶子几乎空了，止痒的外敷药膏已经过期了至少三个月。她总怀疑那男的不干净，这家伙走了之后她的下身就一直特别痒。

她蜷在沙发中，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她在思考要不要干脆独身工作，虽然取得的溶剂也许并不很纯，维系不了太久的时间。满满一缸溶液在盥洗室中发出咕嘟咕嘟嘟的叫声，那声音绝望而孤独。她解开牛仔裤，在两腿间涂了厚厚一层药膏。她需要更多的现金来租赁条件稍好些的工作环境，需要更可靠的合作伙伴。

敲门声。

林克掩上盥洗室的半透明门，拉紧拉链，走去开门。那些瘾君子敲门的声音就是这样软弱无力，简直像一只触角软软的蜗牛，慢腾腾地在玻璃门上蹭。林克掀起玻璃门的盖板，看到一张妇人的面孔。这妇人脖子上干瘪的赘肉一条条的，像是刚从泥土中挖出来的蚯蚓。

“给我药，”妇人祈求说。

她的脸上满是细小的伤口，每一个创口都像是曾经被螺钉凶残地旋进去过，深处的断面露出朱红色的腐肉。创口周围的皮肤干巴巴的，像极了龟裂的土块。叛逃者……林克心想，很好，叛逃者——咱们有麻烦了。

妇人开始哭泣，一边哭一边无力地拍打玻璃门。林克索性关闭了通话机。妇人一边无声地呼喊，一边绝望地瞪着他，紫青色的嘴唇张开又并拢，就像是一只被丢上了煎锅的绝望活鲶鱼。

“好吧，”林克打开通话机对女人说，“很抱歉。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懂吗？慈善，不。”

她一把扯下盖板。把妇人的面孔挡在外面之后，这样一来就感到轻松了很多。她把明天的那半份三明治就着可乐吞下肚去，决定今晚就着手处理那些“药”。她挺想多卖些药出去，这样就不用住在贫民窟中了。当然那妇人——那叛逃的觉醒者，她显然没有多少钱。她一定是从睡梦中惊醒的。瞧那些脸上的创口。她的皮肤还不能适应这个时代恶劣的气候，在她惊醒之初，从无忧无虑的美梦中醒来，当时一定是吓坏了，扯掉了那些实际上能够帮助她修复皮肤功能的导管。

幸运的是，她的双眼似乎还能看到东西。

浸泡在那样的溶液中，突然惊醒并企图逃出桎梏的觉醒者们，大多由于没有立即使用保护剂，双眼在接触空气后便立即瞎掉。

这女人的眼睛保护得不错。

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林克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从脸上扯下那些玩意儿一定很疼，空气会蛰得他们痛不欲生。已经有三十年没来过逃出来的觉醒者了。她第一次见到像这妇人那样脸上布满可怕伤痕的叛逃觉醒者的时候，还是个只和三五个人做过的小女孩呢。

觉醒者都是合法的，联邦政府一直在强调这件事。签署了完全合法的协议，以至于在发生难堪的法律纠纷时，他们能够迅速定这些觉醒者的罪。反正本来他们也不该醒来，和其他人抢最后的那点儿资源。

让新生儿成为沉睡者，这种事情都是上面“那些人”决定的。

资源不够了，世界要毁灭了，大灾难，宗教改良运动，等等等等，那些说辞。

对于这个肮脏的世界而言，这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了。

林克一直觉得那妇人想要赖在她家门口不走。她会引来警察的。但林克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叛逃的觉醒者打交道，毕竟她只是个生意人。她从盥洗室的浴缸中捞起今天的针。针头已经缩了进去，幽幽泛着荧光。针柄上的指示灯还没有熄灭。她开启手动模式，用力甩动小臂，好让针管尖儿上的那一点儿物质在浴缸中迅速迅速溶解。添加了三品脱的稳定剂，顺时针搅拌了十五分钟，林克开始用针管把药液一点点吸出来，再注射在一只只淡粉色的自动密封小瓶中。十次高潮就能弄整整一浴缸的“药”，足够他们用整整一个冬天，还能卖至少四千块钱，林克感到很开心。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妇人。

她继续工作了半小时，感到头痛欲裂，脑袋后的针孔一抽一抽地疼痛，下身肿得像只皮球。她取了一瓶成药，拉开大门前的盖板，看到那妇人果然还在门外，一张绝望的丑脸紧紧贴着玻璃门。

“一百二十块，”林克说，“一小瓶够你用他妈的整整一星期。”

妇人摇摇头，嘴里呢喃个不停。林克打开通信器，听到那女人说：

“……不够……小姐……不……”

“是，够了。”林克只想尽早结束这场交易。她推出玻璃门中嵌着的小托盘，示意那妇人把钱丢上去。

妇人飞快地说个不停：“行行好，女士，救救我。太快了，太快了。你能让我慢一点吗？太快了，太快了。”

林克说：“太慢了。请快点把钱放上来。我们的时间都不多。”

“太紧迫了，”那丑女人泪水盈眶。“我从来没想过会变得这么快。求求你让我慢下来。我想自首。但他们要杀了我。他们开枪了。我求求你。太快了。”

“一百块，好吧，”林可无可奈何。

女人呆呆地看着她，突然一把拉开胸口的衣服，露出丰满的胸脯。林克心想，在让她进入沉睡之时，那时她只是个肥嘟嘟的新生儿，那些家伙肯定不知道她会发育得如此良好，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林克发现她其实长得很标致，脸上那大大小小的可怕创口和龟裂干燥的皮肤毁了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林克猜测她似乎有生育能力，双眼完好，眸子清亮。

在这个时代中，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并不太多，这女人看来很值钱。

林克打开玻璃门，放她进来。尽管刚刚还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那女人一进房间，就像一只发狂的母狗，向林克扑来，抢夺她手中的药瓶。林克猝不及防，被她推倒在地。由于长久地浸泡在生命维系的液体中，一个成年觉醒者的肌肉能力甚至比不上区区一个孩童。尽管如此，林克发现她的力量实在大得惊人。那妇人狂热地低吼着，哆哆嗦嗦地扯过林克的手腕，张口就咬。林克手中一松，被她夺去了药瓶。

那女人拔下药瓶的密封塞，口涎四溢，胡乱地吮吸起来。林克抹掉鼻血，冷冷地站在一边说：“你一定是刚刚觉醒吧？把药液吞进肚子里是毫无效果的。”

妇人愣了一下，眼神中的疑惑一闪即逝，随即又凶巴巴地看着林克。林克耸耸肩说：“你脑袋后面有一个比手指细一点儿的小孔。”

女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脑摸去。她摸到了小孔边缘的息肉，惊异不定地看着林克。“太快了。”她说，随即抽搐了一下。

林克叹了口气：“药物必须直接注射进你的大脑，才能产生效果。觉得快是吧？”她拿起工作桌上的长针给那女人看。“用它把‘药’注射进你的脑子里，就像那些家伙长久以来对你做的那样。”

女人不断地摇头，但她的眼神告诉了林克一件事：她当然明白那些人对沉睡者者做了些什么。在她从阴暗的梦想乡逃出来的时候，从她自己充满恶臭溶液的透明棺材中爬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全部的景象。她看到了她自己，也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人，和他们的水晶棺，以及永恒的时间。

她一定感到难以置信，同时发现这个世界简直太快了，生命如白驹过隙，片刻即逝。

沉睡在梦境中的人总是不明白，时间是个什么玩意儿。

林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那些人的‘药’和我的可不一样，毕竟我这儿只卖到一百块一瓶。你一定后悔从梦中惊醒了，对不对？现在要担心房价问题了？告诉我！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有多慢？”

女人痛苦地捂住耳朵，缩在沙发中瑟瑟发抖。“太快了。我就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太快了。”

林克特制的“药”只能帮助她降低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在觉醒者沉睡的一生中，他们浸泡在那种液体中，每个人拥有几个立方米的空间，脑袋里插着比林克的药高效数百倍的神奇试剂，那种东西能让他们完全不会察觉到时间的流动，或者说，让沉睡者失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

谁知道有关部门是怎么做到的呢。林克让她趴在沙发上，拨开她脑后油腻腻的头发，把注射了药物的长针一点点地插进她的脑袋。起初她还在愤怒地咆哮，但对时间的恐惧让她逐渐冷静了下来。

“太快了。让我慢一点。”她兀自呢喃，瞳孔扩大。

林克为她注射完毕，拔出长针。妇人终于恢复了平静，呆呆地躺在沙发上，缓缓喘息。

“还是有点……快，”她轻声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就要死了。不断地变老、腐朽……我之前怎么无法体会到这一点呢？”

林克耸耸肩。据她所知，沉睡者的坟场的确可以被称之为天堂。她打心眼儿里想去那个地方，让人给他插上一堆五颜六色的导管，丢进栗色的溶液中。溶液能够让她缓慢地新陈代谢，缓慢地做梦，强效的药能够令她完全失去时间观。这样，她就再也不必担心金钱、爱情、生育、名誉、死亡和其他那些七七八八的无聊事儿了。就躺在那里。那是天堂，林克心中重复了一遍。没有比那儿更美好、更无忧无虑的地方了。躺在一片混沌中，失去自我意识，永远不必要担心死亡。

不存在对死亡的恐惧。

沙发上的女觉醒者睡着了。她额头滚烫，全身紧绷，不断地抽搐。林克替她补了一针稳定剂，又补了一针止痛剂（五百块，她算上了服务费）。在注射的时候，那女人突然坐起来，大声尖叫，如同一只被捕兽夹夹断了双腿的雌狮。药剂生效之后，她又沉沉睡去，脸上的创口中不断渗出半透明的淡黄色脓液。

林克的药大抵能让她觉得好受些。药物的主要成分，是性兴奋时大脑分泌的安多芬。通过林克的特殊配方，安多芬合剂能够让人产生某种愉悦的感觉，同时降低对时间的感受力，让时间“慢”下来。

林可不知道“那些人”对沉睡者用了什么药。政治家们采用的那些药物，效用数百倍于安多芬合剂，同时比它更为廉价。她不明白上层机构的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林克摸了摸女觉醒者的乳房，盘算着如何将她卖出去。

五百块……林克心想，五百块，成本是五百块。

桌上的针管闪着暗淡的光。那女人在睡梦中突然睁开双眼，眼中映出淡蓝色的光辉。林克心中一动。

“林克，林克？”

盥洗室中传来低沉的呼唤声。

“这就来。”

林克擦净双手，走进盥洗室，握住从浴缸中伸出来的手。那只手比她上一次见到时更苍白了。

“你醒了，迪•斯考耐。”林克温柔地抚摸那只手。“感觉怎么样？”

“还是很快……时间过得太快了。四周是一片黑暗。无声无息。我很恐惧，林。我会这样死去吗？”

林克将手伸进浴缸中，摸摸他的身体。“我曾许诺给你更好的生活。现实未必会比梦境中的更好，不过，”她说，“至少，会给你带来光明，甜心。我很快就要挣到一笔钱了，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我们可以搬出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在短暂的一生中，我们要一起做许多事情。或许要去一趟火星。或许……或许……”

那只手滑进浴池中不见了。

“晚安。”林克草草检查了一下浴缸中的温度和安多芬浓度，随即接通警方的电话。在打电话的时候，她慢悠悠地戴上米黄色的胶皮手套。

“……是的……一个逃出来的觉醒者，女性……无法确认身份……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挖去了双眼……是的，请快点儿来，快点儿，再快点，好吗先生？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