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画报》供稿 文/周一妍 摄影/Rachel Papo 编辑/戴旺财

2012年底，女摄影师Rachel Papo完成了对美国卡茨基尔山区小镇4个“在家上学”家庭的拍摄，试图寻找这种另类教育方式与传统学校教育的差别。“在家上学的孩子比同龄人更成熟。”Rachel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说，“我不清楚这种方式是否会对他们的将来具有积极影响，但在我眼中，他们自由、快乐、充满创造性，偶尔也会感到生活有点无聊。”

距离纽约两小时车程的卡茨基尔（Catskill）山区被美国人视为“桃花源”。它位于纽约州哈德逊河以西，保留着淳朴的自然风光，景色优美，是厌倦喧嚣的纽约人的“后花园”。在一片空气清爽的山林里，7岁的金发男孩Morgan穿着T恤衫在一间略显简陋的林间木屋里看书，时不时有一两只小鸟停在他脚边觅食，途经木屋的小松鼠偶尔也会朝里头探头探脑。Morgan已经到了美国法定上学的年龄，但他的教室没有四面白墙，而是专属于自己的林间小屋。Morgan的妈妈曾是一位全职中学老师，她深受华德福教育理念的启发，认为儿童在年幼时需要在学习中强调想象力的培养，于是她辞了职，成为了Morgan的专属私人老师。

Morgan房间的墙壁上有一张彩色日程表，上面画满童趣的蜡笔画，全部出自Morgan之手。摄影师Rachel Papo受邀拜访了这个在家上学的家庭，并拍摄下Morgan每天上午的课表：周一单词课和森林探索，周二音乐和图书馆阅读，周三诗歌和自由玩耍，周四音乐盒玩耍，周五音乐和手工。每天下午时间被Morgan称作“午时冒险”，除了运用智力外，还都需要点体力，比如周一烘焙，周二足球，周三周四缝纫，周五则是环林自行车。（如果你也对自学感兴趣，可以来MOOC自习教室看看）

True 喜欢探索外面的世界，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个夏日的暴风雨后。她非常兴奋地跑出去，展示她的呼啦圈新技巧。

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美籍以色列摄影师Rachel Papo用镜头记录下了Morgan和其他几个住在卡茨基尔山区小镇里在家教育的家庭。2012年12月，Rachel完成了这组名为“在家上学”（Homeschooled）的私人摄影项目。她在个人官方网站上这样写道：“我希望这些照片能让人们抛开种种成见，（通过照片）更真实呈现这种另类教育方式中成长的孩子，他们的状态、心情、环境，以及与在教室里成长的孩子究竟有何不同。”

两年前，Rachel和丈夫从外州搬家到纽约后，经常在周末带着刚满一周岁尚在蹒跚学步的女儿去卡茨基尔山区接触自然。在一个宽阔的大操场上，她遇到了一位带着孩子来锻炼的母亲，那位母亲告诉她：“我让孩子在家上学。”（对教育有自己的心得？可以来Geek Parents小组讨论）

在此之前，Rachel对这种教育模式虽有所耳闻，却从没想到居然发生在自己身边。在当地一家咖啡馆里，Rachel经人介绍又认识了几对正让孩子“在家上学”的父母。她发现，在这个美丽而僻静的山区，在家上学并非个别现象。

“在家教育曾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教育方法。如今，它或许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再次成为主流。”Rachel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说。

“在家上学”是美国19世纪末开始萌芽的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并于20世纪50年代蓬勃发展。当时的一些中产阶级家庭由于认识到学校教育的程序化、机械化弊端，同时出于宗教和安全等方面的考虑，不愿再将孩子送入学校，从而选择了自己在家教育孩子的方式。他们自己带领孩子学习，更加关注孩子的个性、天赋和兴趣点，在此基础上选择适当的教育方法和学习重点。

20世纪70年代以前，在美国大多数州，“在家上学”被认为是一件违法的事情，一直受到公共管理机构的“围剿”。很多家长为了实施在家上学方案，唯一的办法就是东躲西藏。经过多方努力，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各州陆续出台相关法律，确认在家上学的合法性，并出台了相应的支持体系。1993年秋季，“在家上学”最终在美国50个州实现合法化。虽然这些孩子拿不到正规中学的毕业证书，但他们仍可参加SAT考试（全美大学入学考试），SAT成绩被包括哈佛大学在内的绝大多数高等学校承认，作为招生录取的重要参照。

美国在家上学儿童的比例增长很快。1985年，仅有5万名在家上学儿童；到1992年，则有30万名在家上学儿童；1999年，美国教育部估计数量已经达到85万人；2004年，美国驻华使馆中文资料显示，有多达120万名美国儿童在家里接受教育；2010年，美国教育部调查数据显示这一人数约为200万人，目前则达到了250万人。

在Rachel 2011年和2012年拍摄这个项目的同时，“在家上学”在美国也再次成为热门话题，原因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前共和党议员里克-桑托勒（Rick Santorum）宣布参加总统竞选。里克是“在家教育”的著名拥趸，他有7个孩子，两个已成年，全部都接受了在家教育。里克曾公开评价美国的公立大学是“一座座机械化的超级大工厂”。

四个家庭的“在家上学”实践

Rachel的镜头记录了卡茨基尔山区小镇里四个家庭“在家上学”的实践。

Morgan和她曾经当老师的妈妈是其中之一。Rachel回忆说，Morgan妈妈是所有家庭里把课程表安排得最细致的一位，而且每个月都会按照不同的教学主题更换教学内容。其他三个家庭的教学内容，则显得松散一些。

Rachel初见12岁的Iris，觉得这个眉清目秀的高挑女孩不像城市女孩那样善于打扮自己。她喜欢穿宽松的休闲服，自然朴实，亭亭玉立。她10岁的弟弟Roan喜欢跟着爸爸，戴上猎人帽携猎枪去森林。Iris和Roan以及家人生活在一个家庭农场里，他们的父母认为，与其每天花一个多小时坐校车去上学，还不如在自然的环境下接受教育。平日，父母教授孩子数学、阅读和词汇。同时，他们鼓励孩子发展自己的爱好，比如美国历史。除此之外，Iris和Roan日常学习的内容还包括劈柴生火、准备餐食、喂养农场的动物等。每到周末，父母会送孩子去当地的足球俱乐部踢球。

6岁的True有着小天使般纯洁无瑕的微笑。在她4岁的时候，原本担任全职主妇的妈妈回到当地的咖啡店上班，于是她的爸爸选择辞职，在家全职教育孩子。True出身宗教家庭，父母每周会送孩子去教堂学习几次，同时还在学习芭蕾启蒙课。True的爸爸对Rachel说：“送女儿去公立学校，就好比把女儿送到飞行员都没有通过考核的飞机上，那样的父母未免也太粗枝大叶了。”

8岁的Grisha和3岁的Anastasia的父母同样不相信“体制”，尤其是“学校体制”。他们认为儿童时期是最容易受人影响的时期，应该充分发挥和利用自身的想象力。他们觉得学校教育会让孩童的这一特质飞速消失。

Rachel告诉《外滩画报》，在卡茨基尔地区，原本在家上学的家庭多是宗教家庭，比如保守的基督教徒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多宗教教育或道德教育，而选择让孩子在家上学。如今，当家长们对现行的教育系统越来越缺乏信心，在家上学这一教育理念被越来越多的普通家庭接受。

“主要原因是这个地区比较偏远，周围没有口碑良好的公立学校，而如果要进私立学校，学费高得惊人。另外，有一些家长提到美国学校的‘霸王’（Bully）现象严重，强势学生经常欺负弱小，老师也很难管教。此外，美国频繁出现的校园枪击案也让父母们担惊受怕。”Rachel分析当地“在家上学”热的原因。

Rachel发现，虽然当地选择在家上学的家庭不少，但他们的教育模式并不是让孩子24小时在家庭接受教育，五六个家庭之前经常会组成“学习小组”，邀请已经退休的公立高中的老师担任辅导老师，进行更加有针对性的课业辅导，有时也会带学生到周边的学院或者博物馆参观或听讲座。

Iris和Roan就是“学习小组”的成员。他们不用像当地上公立学校的孩子每天5：30起床，而是可以睡到8点。起床后，两个人跟母亲一边做曲奇饼干，一边聊聊代数。吃完自己制作的早餐后，母亲会送他们去“学习小组”学习，回家后，他们有时会继续参加在线课程的培训，或者完成作业。有时候，姐弟俩也需要复习功课，参加考试。

卡茨基尔隶属于纽约州，和马萨诸塞、佛蒙特等州是美国“在家教育”政策制定和监管最为严格的州。纽约州政府要求所有在家教育的家庭必须上报，开设的课程必须经过审查，教育成果需要接受教育行政部门的定期检查，所以当地的孩子还需要定期参加标准化的考试。

接受在家教育的孩子，并不用担心考大学无法衔接的问题。当孩子13岁达到上中学的年纪，当地的公立学校会对这些学生开放，可以不定期去旁听课程。在美国，有一半的州允许在家上学的孩子参与公立学校的部分教育，“混合式”教育方式已经非常典型。

在外界看来，在家上学有万般好处，但有一个缺点无法避免，那就是在家受教育的孩子，缺乏正规学校的社交生活。Rachel观察发现，那些家长给孩子们安排了各种各样丰富的集体活动，比如Iris和Roan会参加当地的足球俱乐部，Morgan参加当地图书馆组织的读书会，True和同龄的小朋友学习芭蕾和上宗教课，Grisha会定期参加孩童聚会。

美妙的奇幻旅程

Rachel把拍摄“在家上学”的一年半时间称作是一场“美妙的奇幻旅程”。“Iris和Roan家后院的小池塘，是我见过最神奇的地方。”她对《外滩画报》说。

Rachel记得，2011年冬天，孩子们邀请她去参观那个结了冰的池塘。当她搓了搓手，拿出相机准备寻找孩子身影时，发现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几分钟后，笑声和欢呼声从池塘传来，孩子们早已穿上溜冰鞋，朝着Rachel挥手。她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份充满野趣的快乐童真。“整个池塘被郁郁葱葱的树林包裹，周围都是如奶油般厚厚的积雪，孩子们看起来无限快乐和自在。”

2012年夏天，当Rachel带着女儿第二次拜访那个池塘，发现它早已旧貌换新颜。原本的“冰封仙境”变成了生命的发源地，一切变得生机勃勃，青蛙在呱呱叫，鱼儿欢快地在清澈的水池里游来游去，Rachel的女儿蹲着身子，用手指和鲜嫩小草上的蠕虫玩耍。Iris和Roan飞快地跳进池塘，不一会，他们把一艘小木船推过来，把Rachel的女儿接到船上，唱着歌划着桨游湖……

“他们和我见过的其他孩子很不一样。在家上学让他们变得自由而具有创造力。”Rachel总结说。当记者让她回忆印象最深刻的孩子时，她摇了摇头，答不上来，她能感受到每个孩子的独一无二。“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比同龄人成熟。就目前来看，他们很快乐，也许有时也会感到有些无聊，但所有孩子在他们这个年纪，或多或少都会感到有些无聊。”

在Rachel的印象中，Iris具有惊人的阅读速度，一天能读完一本书。她对历史非常感兴趣，喜欢一切古老的东西。Rachel看到过Iris给她亲戚Mimi写的一封短信，字迹娟秀，用的是复古的钢笔和墨水。

Grisha总是对各种各样的事物好奇。在一张照片里，他向摄影师展示了自己收集的不同钱币，每一枚钱币背后都有一段趣事。他也喜欢动物，有一次，他在手掌上放上食物，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等松鼠“驾到”。好不容易，守株待“鼠”成功，Grisha的手指却不幸被松鼠咬到了。意外发生后，他毫不惊慌地先等摄影师把照片拍完，再去家里的医药箱找创可贴包好受伤的手指。

6岁的True已经显露出很强的动手能力。她喜欢绘画和油彩，帮整个家布置上自己的艺术作品，比如剪出五彩漂亮窗花贴上玻璃窗。2011年，超级飓风艾琳引发洪水暴涨，将卡茨基尔很多地方淹没，True和父亲Randy一同修复了庭院里一座被暴风雨损毁快要沉下去的小木桥。

“在家上学是个艰难的决定”

Rachel的“在家上学”系列作品在2012年12月完成并推出后，因其清新的拍摄风格和强烈的话题关注度，入选了Photolucida’s 2012 Critical Mass摄影比赛50强。一位署名Bob的网友留言说：“那些在山区里父母，是否有足够的教育水平让孩子学好数学以及其他科学科目？”

对于这样的质疑，Rachel告诉《外滩画报》，作为摄影师，她并不清楚那些孩子究竟是否是数学或者理科高手，但她观察到，Morgan会娴熟地操作自家的显微镜，把收集来的户外植物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我能感觉他们的智慧。这些孩子对植物、动物、岩石以及任何户外的东西都很感兴趣。”

美国教育部最近15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在家上学的孩子参加SAT（美国大学入学考试）等国家级标准测试的平均成绩都超过全美平均水平。2009年，一位学者以11000名在家上学的孩子为调查样本，发现这些孩子在全国标准化测试中的成绩比同学段在校生的成绩平均高出34-39个百分点。

最让“在家上学”家庭欢欣鼓舞的是，2004年白宫经过严格甄选接纳的100名实习生中，竟然7名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刚刚诞生4年，仅有240名学生的帕特里克-亨利学院。该学校于2000年在弗吉尼亚创办，专门招收来自“在家上学”教育模式的孩子。

尽管就目前来看，在家上学成果可喜，但Rachel也发现，在家上学的父母无形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因为这对父母来说，意味着牺牲自己几乎全部的自由时间。它需要你全身心的投入。”

如今，Rachel自己的女儿已经3周岁。当记者问她将来会不会考虑在家上学模式，她干脆地回答“不会”。她在美国出生，在以色列长大，曾在海法一所高等艺术院校就读，后进修于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而她的丈夫在学校的表现并不好，但自学能力超强。“我和丈夫都有自己的专长，而且我们很珍惜自由的时间。等女儿长大后，我们可能会送她去一家具有良好声誉和高教育水平的私立学校。”

目前除了美国约有250万在家上学孩子外，英国在家上学的人数约为4万至10万人，俄罗斯约为100万人，法国约为1万人。但在德国、瑞典等国，在家上学仍属于“违法”。

“在家教育的父母必须精力充沛，并有意愿持之以恒，而接受在家教育的孩子必须愿意在没有严格课程表的环境下学习。最重要的是，父母需要敞开心扉听取孩子的愿望。如果孩子喜欢（去学校）上学，而且表现很好，哪怕那所学校一般，也该听孩子的。”Rachel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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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供图：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