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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壳网专访】郑晓廷: 我这个“民科”和他们不一样

今年3月15日,《科学》杂志刊登了来自一篇来自中国的论文,第一作者是来自山东临沂大学和天宇博物馆的郑晓廷。这篇论文通过11件保存着后肢羽毛或皮肤结构的早期鸟类标本,揭示了早期鸟类的进化过程——始于四肢均有翅膀,到后来仅前肢有羽翼(果壳网的报道在这里)。仅仅过了3天,《自然》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论文以3件罕见的保存了卵巢中滤泡的早期鸟类化石,揭示了早期鸟类虽然与恐龙和鳄鱼一样还使用两个卵巢和两条输卵管,但它们已然像现代鸟类一样,只保留了一个有效的卵巢和一条输卵管,其第一作者也为郑晓廷(果壳网的报道在这里)

3天之内,在两个顶级刊物上连续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论文,这在整个学术界都是极为罕见的。一年半之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郑氏晓廷龙”挑战了始祖鸟作为鸟类祖先的地位(果壳网的报道在这里)。研究者徐星称,此举是为了感谢郑在建立天宇博物馆并以此为基础,保护和收藏大量重要脊椎动物化石标本所做的努力。

2009年至今,郑晓廷在《科学》、《自然》、《美国科学院院刊》、《鸟类学研究》、《英国皇家学报B》等专业期刊上发表文章超过十篇。这在科班出身的科研圈可能不算太大的新闻,然而,加诸在郑晓廷身上的标签还要复杂得多:他以一个国有矿长的身份,倾尽3.6亿全部财力建立起全世界最大的恐龙博物馆,收藏有总数高达39万件的古生物和矿物标本,以至《科学》杂志在专访中称其为“恐龙王”;他辞去县人大副主任的公务员身份,却以初中肄业的学历受聘为山东临沂大学教授和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客座教授。这样一个注定会引发诸多联想和争议的人,他所从事的研究和他的博物馆究竟怎么一回事?果壳网专访“自然科学史上最励志”的故事,听郑晓廷聊他的科研和他的博物馆。

非专业的古生物学研究者

果壳网:3天之内,在《科学》和《自然》杂志上发表两篇论文,你是怎样有这种高效的?

郑晓廷:这只是巧合罢了。实际上这两篇论文里的课题,我已经关注和研究了五六年了。在2009年我出版的个人专著《鸟类起源》的这本书中,已经把“鸟类后腿羽毛”的主要观点和关于鸟类卵泡的描述已经写进去了,所以这并不是短时间内所做的工作。而且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这本书里还有些观点,我还能够在这种级别的刊物上发表文章。

果壳网:你并非一个科班出身的古生物学家,从事现在的研究有很多必须跨越的门槛,你是怎么解决的?

郑晓廷:我只是一个初中肄业的人。从事现在这样的研究,第一我爱好。做古生物研究其实是很枯燥的,没有爱好很难长期坚持。第二我学习。这些年,我关注的方向,无论是鸟类、爬行类、哺乳类,有关研究者的文献能找到的我都找来看。英语我不懂,我需要看的文章,我就找人翻译过来看。这样除了了解相关研究的最新进展,我更多的是学习最专业的人是怎么研究的。

除了看文献,我还大量通过解剖来学习现生物种的骨骼学。就鸟类来说,每种鸟的不同发育时期,骨骼也是不一样的。我通过购买人工饲养的鸵鸟、鸸鹋、鸽子这些鸟类,也有鸡、鸭子这些家禽,解剖了上百只。通过这种方法观察鸟类不同时期的骨骼特征。

然后就是合作。无论是北古所(中国科学院古脊椎与古人类研究所)、南古所(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还有国外的研究机构,跟我们合作的都是国内外最顶级的学者。我在和这些顶级学者的交流中,他们不断修正我的观点。更让我觉得了不起的是,这些专家并没有因为我只有初中学历而歧视我,而是一直是很平等的和我们进行交流,这样也能激发我尝试冲击这些高水平杂志的勇气。

当然我这种方法,是个速成班,对其他学科就不适用。《科学》和《自然》杂志对于文章的要求首先是有新的发现,古生物学比起其他学科来,基于化石材料的观察和创新也更加容易一些。其他一些比如数学、化学、物理这样的学科,本身就很难做出这样的文章。所以我这样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在这样顶级的杂志上发表文章,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可能的事。

果壳网:你最初发表的论文是什么情况?

郑晓廷:我最早发表论文是在2007年左右,是通过一些化石材料,描述一些标本,论文发表在《中国地质学报》、《美国科学院院刊》这样的期刊上。2010年,我在网站上看到《科学》杂志上刊登了一篇英国的古生物学家发表的论文,报导了他们对始祖鸟和孔子鸟飞翔能力的分析。他们把这两种原始鸟类的羽轴直径与现生鸟类的羽轴进行对比,得出结论认为这两种原始鸟类的飞羽羽轴太细弱,无法支持鸟类飞行,因此认为飞行是在鸟类演化过程较晚期才发生的。

鸟类飞羽的羽轴的确非常难保存在化石中,但在我们天宇收藏的536件孔子鸟化石标本中,有4件标本保存有清晰的飞羽羽轴痕迹。我们测量了这些羽轴,差不多是他们报道数据的两倍,并不细弱。我觉得我可以写一篇质疑的评论给《科学》。正好当时古脊椎所的徐星老师来我们博物馆,我把这个观点说给他听,他也挺赞成的。我就跟徐老师说,我们合作研究吧。我买来了体重和孔子鸟差不多的鸽子,测量鸽子的羽轴,比较它和孔子鸟的其他特征,写出论文。后来这篇评论性质的论文就以我为第一作者在《科学》上发表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科学》上发表论文。


郑氏晓廷龙(Xiaotingia zhengi)复原图,这一物种由中国古生物学家徐星等人命名,动物学中种名和属名都赠予同一个人的荣耀极为少见。学术界有观点认为始祖鸟不是鸟而是恐龙,而郑氏晓廷龙的出现几乎坐实了这一观点。这一重要物种,会带着它的名字,永居古生物学界甚至是科学界殿堂。复原图:邢立达

初中肄业的大学教授

果壳网:你现在发表的论文,署名第一单位都是临沂大学?

郑晓廷:是啊,我现在是临沂大学的教授嘛。2010年,我在《自然》杂志上发过文章之后,当时临沂师范学院的院长、党委书记徐同文找到我。徐书记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用人非常不拘一格。他在临沂师范学院任职的时候,带领学院进行了全方位的区域大学创新试验,这在我们山东都是很有名的。当时他要把临沂师范学院提升为一个综合性的大学,除了教学之外,科研这方面就很重要。

从我这边来说,与大学合作,会有更好的实验室、更专业的人才储备,所以在谈过几次之后,2010年8月我就被聘为了临沂大学教授。2011年在大学原有实验室的基础上,建立临沂大学地质与古生物研究所,我担任所长。其实天宇博物馆呢,现在还有一块牌子是“临沂大学自然博物馆”,属于地方和大学合作共建单位,所以等于我们现在就是一体的。

果壳网:我看到临沂大学地质和古生物研究所的网页上正在发布招兵买马的信息,高水平的博士给了很优厚的条件,招聘结果如何?

郑晓廷:研究所从2011年10月开始建立,2012年我们就开始招聘博士来做研究,目前我们已经有分子生物学、地质学等方向的博士5名,我们计划再招几位古生物学方向人才。其实除了招聘全职的人才来做研究,我们开展科研的方式是很灵活的,比如我们会针对标本设计课题,邀请相关领域内的人来研究。也就是说我们在项目的层级上组建小团队,研究完成了,团队可能也就解散了,或者重新再组合。这样我们就能最大程度了利用各方面的人才优势。

果壳网:那你在研究中一般都做了什么样的工作?

郑晓廷:我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大笑)。

我也听过有人说,我发文章是因为我有钱,我是馆长,所以和人家合作的文章会让我排名在前。这么说我也理解,毕竟我只是一个初中肄业生,就像我第一次在《科学》上发表的论文那样,我说我有可能发的时候,也挺招人嘲笑的。不过,就像你之前看到的,最近《科学》和《自然》发表的两篇文章,其中最主要的观点和论述,我已经在几年前就在我的专著中描述过了。这次能够发表,是我和其他研究者再次完善了证据和材料的结果。我也有我的原则,只有这样课题的主体方案是我设计的文章我才署第一作者。

很多人以为我现在建了博物馆才开始做研究,其实我在办金矿的时候我也做技术研究,我那时是技术攻关组的组长,带领我们的技术工人回收尾矿当中的黄金,减少氰化物的使用。后来这个技术研究也获得过一个“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山东省的科技进步一等奖,被国家科委列为重点推广计划。当然,做技术研究更多的是在实践中使用,当然要是能再从理论上进行一番研究,写出文章,可能也能发表吧。


针对标本或者项目层面上的合作,是郑晓廷团队现在常用的科研模式,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最大程度的利用人才优势。右二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与古人类研究所所长周忠和院士。供图:天宇博物馆

 “天地宇宙间”的博物馆

果壳网:天宇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有人说天宇博物馆的建立就是因为你有太多的钱,对此你怎么看?

郑晓廷:比我有钱的人太多了(笑)。对古生物爱好,是因为我想了解生命起源和进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归来庄(金矿)是平邑县属的国有企业。我们1991年开始建金矿,之后很快企业就有了利润,企业自有资金充足。当时政府鼓励企业用利润去投资,其他一些企业投资房地产啊、建各种厂啊,我就想着,我要建一座博物馆。然后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我办齐了各种手续。2003年博物馆建成开放,我给博物馆取名“天宇”,就是天地宇宙间的意思,我想了解天地宇宙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壳网:这听上去还挺“民科”的,宇宙大统一什么的……

郑晓廷:我就是个“民科”啊(大笑),网上那些说我的话我也看到了。但我这个“民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从企业从走出来的“民科”。在企业中做研究,你得能指导生产;你得对企业负责,对国家投入的钱负责,你得根据你的实际问题来设立研究的课题,做之前你得做大量的调查和论证,不是不负责任地乱想。

果壳网:据说天宇开放之初也有不少分类方面的错误?

郑晓廷:这不奇怪,天宇也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早期我们的人员专业能力不够,我们在展品设计展出、分类方面的确犯过错误,不过后来我们得到了很多顶级专家的指导,比如南古所陈丕基研究员、侯连海研究员,之后还有北古所的周忠和所长,徐星研究员,我们受到这些专家的帮助非常大。在他们的指导下,我们所犯的错误一个一个纠正过来,之前错了的分类重新归类,假的标本统统销毁。从博物馆本身的设计来说,即使现在天宇继续进步的空间也非常大,我们之后会继续这方面的工作。

果壳网:天宇还会继续扩大它的收藏吗?

郑晓廷:从2009年以后,天宇就没有再收藏一件标本了。

果壳网:为什么?

郑晓廷:我没有钱了呀,花光啦(摊手,大笑)。

果壳网:那天宇现在运营情况如何?在你的设想中,天宇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博物馆?

郑晓廷:天宇目前靠门票和小矿物经营基本能持平它的运营。以后我想它需要两条腿走路:一个是扩大公众知名度,维持它的经营情况。一个是靠科研提高它在学术领域的重要性。从今年3月1日起,国土资源部出台的《古生物化石保护条例实施办法》正式实施,任何单位或个人收藏不能证明其合法来源的化石都是违法的。这也就是意味,像天宇这样的博物馆不会再第二家了,也意味着任何你想做这些地质年代古生物学的研究者,都绕不过天宇。

我希望在将来,国内外最顶尖的古生物学家利用其中的馆藏做出高水平的研究,从而让天宇成为一个高水平的学术研究平台、一个地质与古生物研究的信息与数据中心,我希望通过我们的继续努力,天宇可以成为一个全球公认的古生物标本研究中心、标本收藏与展示中心。


天宇博物馆的展出方式,通常是在空旷的展厅中同时大量展出千姿百态的同一物种,或者是同一时代大量的不同物种,这对古生物爱好者来说,是极为震撼和过瘾的展出方式。上图为世界上最大的一块狼鳍鱼化石标本,在同一块标本上有上万条狼鳍鱼。下图为一个展厅中上万块贵州龙化石。供图:天宇博物馆

 

进庙VS进博物馆

果壳网:以你今日的成就,会让其他更多的中国企业家或者私人财富成为科研资金的来源吗?

郑晓廷:我自己做研究纯粹是我的个人爱好,建立博物馆也很可能是个个例。中国以前不大有这样的传统,但是我认为以后还是会有这样的企业或者个人出现。你看中国现在什么地方最能来钱?是庙!现在各地修好多个庙,香火都旺得不得了,这是为什么呢?中国富人不缺钱,也愿意拿钱出来,不管是做慈善也好,或者回馈社会也好,但是现在缺少一个机制可以让企业家们把钱投入到科研方面去。如果第一能扩大宣传,让人知道可以这么做,第二让他们有些名誉或者对于企业的宣传,一定还是会人这么做的。我觉得,什么时候中国人进博物馆的人多过进庙的人,什么时候就一定能出现更多这样的人。

果壳网:能透露下您今后的研究方向和课题吗?

郑晓廷:古生物学一直是我的爱好,这个不会变的。具体的课题,到论文发表的时候,如果有兴趣报道的话我可以通知你。不过,我可以透露个题外话,我老伴儿身体不大好,有糖尿病,我要好好照顾她。


本文作者与郑晓廷在博物馆中。

The End

发布于2013-06-03,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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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壳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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