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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狄仁杰的马不再是马:谈谈科幻电影中物与功能的错位

当唐代的“科技成果”可以媲美当代

在徐克导演的华语大片《狄仁杰之神都龙王》中,有两处别出心裁的情节:一是尉迟真金为了阻拦敌人逃跑,策马横撞上去;另一处是狄仁杰的鲲神驹在水下畅游。许多观众的感受是:导演你把马不当马呀!

以古装片、武侠片的标准衡量,这两处情节确实诡异,然而与影片的整体气质却天然相符。徐克为《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灌注了一种十分摩登的创作思路,超时代笔触比比皆是:超声波诱兽设备,猫爪攀岩工具,用振动探测物体结构的亢龙锏,“恐怖分子”用毒气、鳌皇海怪攻击,大理寺犹如特工组织, B级科幻片般的中蛊变怪兽,而武功成为一种超能力似的存在,飞天遁地全由CG动画代劳。至此,马的疑问也有了答案:徐克剥离它们的动物属性,物化为一种交通工具,前者是汽车,后者则是潜水艇。

物与功能的不一致,在各种类型的电影里比比皆是,带给人的观影体验却不一样,有些给人的感觉像鬼片,有些让人觉得“挺科幻的”。是什么样的错位,能够带来后者的区别?

科幻电影有一个分支叫蒸汽朋克,以古老的科技来展示当代甚至未来的功能。当狄仁杰的马不再是马,当唐代的“科技成果”可以媲美当代,《神都龙王》(及前一部《通天帝国》)具有了与蒸汽朋克相仿的精神内核,可以称之为“大唐朋克”。这种特立独行的古装美学风格,归根到底,如上一段所述,是时代背景与文明进程的不统一,是物品的功能发生了偏移,确切一点来说,是中国古代哲学中“体”与“用”在技术逻辑上的错位。“体”是承载规律的那个实在本体,“用”是外在的表现。


体用不一,用意何在?

徐克热衷炫耀高科技,而狄仁杰故事是悬疑推理,搞魔幻法术更与主题相悖,只有借用大唐朋克的体用错位样式,才能不被年代背景束缚,放开手脚玩特效。由狄仁杰展开去说科幻电影,这种错位玩法,在科幻片领域乃是常态。按说,一个完全基于科学的幻想,理应是“体用合一”的,但在科幻电影创作中,物与功能(体与用)的关系常常被疏离化,牺牲了一部分科学合理性。这当然不是主创科学调研不够,而是有意为之,从各个层面为电影性服务:

1、达到娱乐性,制造惊奇感

牺牲一定的合理性,来为某种奇观效果铺垫,这是科幻片中最为常见的用法,毕竟电影是视觉的艺术。《复仇者联盟》神盾局的天空母舰模样虽壮观,却看不出多少战略意义,果然很快遭洛基攻破——若不给敌人机会,复仇者哪有大打出手的机会呢?

《黑衣人》中的枪支外表让你完全猜不到其功能。

大至飞船,小至枪支也是如此。《新全面回忆》的步枪极具未来感,可一旦交火,只是倾泻子弹,并无未来武器的尖端,片中的动作戏因此摆脱卡通化,带有现实枪战片的感官刺激。《恐怖星球》把M16步枪装上断肢,是昆汀的邪典旨趣使然,生理上不可行,打起来暴爽眼球就行。《黑衣人》的枪械倒是先进,但形式和功能的关系最混乱,完全看不出枪支的个头、造型、操作方式对威力有何影响,也只有如此,“小枪大后座力”的爆笑,“一枪轰下飞船”的震撼,才能令人过目不忘。


2、为情节而道具,简化观众的接受过程,专注于要表现的主题。

体用合一固然够专业,但科幻片毕竟不是科普片,塞多了科学原理,会变得硬邦邦冷冰冰。不解释原理而直接使用功能,就简化了观众的接受过程,可专注于正邪对抗、秘境探险等要表现的主题。这一点从童年老片就能找出例子。《星球大战》暴风兵的白色制服,非但没有防弹、装置武器等战术用途,甚至还让他们显得笨手笨脚,简直是累赘,唯一的好处是,纯白色的装束,能让小朋友也一眼认出这就是坏人。更典型如日本的各式特摄片,里面奇模怪样的各种飞行器,根本不符合空气动力学。

《极乐空间》中的医疗舱是典型的情节道具,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电影就变得紧凑多了。

《极乐空间》中刷一刷卡就能包治百病的医疗舱,作用就是告诉你贵族们的福利很好,穷人活命要靠它。《独立日》外星母舰防御机制薄弱,老飞船经过改造就能长驱直入,还用地球电脑病毒感染主控中心,完全是将地球的“用”嫁接到了外星的“体”上。《普罗米修斯》的飞船领先当下近百年,尖端设施满舱皆是,惟独监控一项需要人工代劳,导致舱内一打盹、舱外一团糟的惨剧,要不是飞船有这么个软肋,故事还真讲不下去。

机器人也是体用不协调大户。《戴夫号飞船》那酷似艾迪•墨菲的机器人动作复杂拟真,操纵方式却停留在《星际迷航初代》的“喊口号式”。《全面回忆》的机器兵外强中干,被熟知构造的蓝领工人龙爪手一捏,立马瘫痪。《终结者4》机器人最是“好客”,基地里有按钮、座椅、大屏幕,方便反抗军操作,连开门装置都与人类软件兼容。若非这引狼入室的举动,咱们人类怎么胜利嘛?


3、这种错位本身就是一种比喻,就是一种表达。

严肃的科幻电影暗含伏笔,引人思索,别具匠心的道具可促成这一目的。许多看来在科学上并无必要的设置,起到的是比喻和表达的功能,加强了影片的内在表现力。《2001:太空漫游》电脑哈尔洞察一切,特意选用血色弥漫的巨型红眼,为哈尔赋予一种人性,一种充满智慧和全能的掌控力,加深了宇航员被窥探的焦虑和恐惧,尤其是在哈尔“叛变”的段落中,红眼带来的威胁感更让人不寒而栗。《终结者》中T-800露出的红色眼球,与哈尔不乏共通,将人工智能产物冷酷无情的威慑力传达得淋漓尽致。

漫画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个个披着醒目的制服,那些斗篷还非常碍事。《超人总动员》、《守望者》里都嘲笑过斗篷英雄。除了隐藏身份、增强战力,制服最大的目的是为了制造独特的身份标识,就算《海扁王》这样的山寨货也不例外,英雄穿西装或T恤像什么样子?超人的红蓝身影、美国队长的星条旗加身、X战警的黄色外套,都成为正义的一种符号和象征。不是漫画的超级英雄片《黑客帝国》也属此类,尼奥的风衣墨镜根本不适合打斗,但救世主不酷谁酷?只有诺兰版《蝙蝠侠》是个例外,盔甲是聚酯丝网战术服,头盔内置多重通讯器,披风是记忆面料,如此体用高度合一的做法让蝙蝠侠极具现实风格。

《少数派报告》中的先知休眠舱和预告犯罪的方式,营造出古老神秘法术的意境,体现了对科技本质的反思。

科技产物的体用分离,也可用来阐释反科技的命题。《少数派报告》先知神志不清躺在休眠舱中,靠脑电波预知犯罪,明明科技含量极高,看上去却如同女巫占卜,给出预测结果还是号码球。结合影片反乌托邦主题和主角被陷害的情节,这科技意味稀疏的布景,营造出古老神秘法术的意境,体现了对科技本质的反思。《阿凡达》中22世纪的轰炸机要靠士兵推着投弹,卡梅隆设置这一幕,暗藏了一抹对工业化武力的嘲讽,这和影片倡导爱护生态、回归自然的主旨是十分切合的。


4、这是一种技术美学的嫁接,典型的例子是蒸汽朋克。

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与《狄仁杰》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蒸汽朋克,体用错位是其美学价值的精髓所在。蒸汽机、齿轮、轴承、铆钉、传送带组成的庞大机器,发挥着媲美信息时代产物的先进功能,予人时髦又复古的美学体验。《飙风战警》的机器蜘蛛横行沙漠;《天降奇兵》的潜水艇畅游海底,发射“巡航导弹”拯救威尼斯;《钢铁苍穹》更是一部蒸汽朋克迷的寻梦之作,机械飞碟喷着蒸汽穿越太空不在话下;这些电影里的物品,每一件都宛如赏心悦目的工艺品,越夸张,观众就越陶醉。《天空上尉与明日世界》的巨型机器人,行动迟缓,攻势微弱,而且一击就溃,实在看不出实用价值,倒像一群金属模特走了遍蒸汽朋克T型台,给人无限的视觉愉悦。

《钢铁苍穹》中的机械飞碟喷着蒸汽穿越太空,复古的高科技拼接出独特的美感。

赛博朋克领域也不缺同类例子。《创战纪》光盘是战斗武器和身份识别,被偷走就会丧失记忆,在1982年的《电子世界争霸战》中,这是超前的构想,现在看来不但简陋而且儿戏,但这古朴的赛博朋克美学自有其持久的魅力,新电影、动画片和漫画持续采用着。同样,《铁血战士》的隐身衣、小肩炮、激光定位仪、多功能面具,以现在的眼光看,不复1987年的高端,先进程度还不如《特种部队》的人类科技,之所以被不断沿用,也是该造型特有的大众记忆和美学价值所致。还有《新全面回忆》的造梦仪和原版大同小异。用通俗的话说,影迷知道这些很假,很落后时代,但他们就喜欢看假的,就像日本坚持制作特摄科幻片一样,是一种艺术样式。科幻片要是事事与时俱进,反而无人喝彩。


结语

出于种种理由,科幻电影中物与功能时刻都在发生错位。读者们下次若看到“马非马”之类的桥段,不妨按捺一下吐槽之情,思考是否主创刻意安插,是否换取了电影本身的某种表达。当然,方法人人懂用,功力各有不同,体用错位也并非一切bug的挡箭牌。优秀的电影人可以错置恰到好处,平庸者用得火候不足,或过犹不及,效果就天差地别。凡此种种,就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了,留给读者自行评价吧。

 

The End

发布于2013-10-13,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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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聿南

果壳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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