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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如何相爱:也许,爱情并不是人类的专利

(Vicky W/编译)在去年春天,我结识了一对鸽子。为了表示友好,我为它俩和出没我家的家麻雀提供了瓜子儿。一般来说,我不会在它们进食时惊动它们,但我总有想浇浇花、晒晒太阳的时候。我的出现会把鸟儿们都吓跑——除了这两只鸽子。

其中一只——大概是雄性——是只帅鸽,块头很大,羽毛蓬松,看起来威风又温柔。另一只个头小些的母鸽与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头部和颈部的羽毛斑驳凌乱,眼泪汪汪,散发出一股分头进化了几亿年也能辨认出来的病弱气息。

即使在我接近时,她也无力飞开,而只会胡乱向旁边躲几步。她的伴侣则会飞到阳台的栏杆上,在上面踱来踱去。他看起来很想飞走——但不愿抛下自己的伴侣,关切地频频回顾。这使我十分惊讶。我花了大把的时间观察动物、写作有关动物的文章——不仅关于动物的种群、社交和生理构造,还包括动物的思维,揣摩动物的所想所感。但话说回来,我之前也并未尝试过从鸽子的立场出发看问题。

图片来源:balconynaturalist.wordpress.com

此外,我还逐渐养成了戴着演化生物学的有色眼镜看动物行为的习惯,直接预设了它们的决策毫无温情,而是旨在为尽可能成功繁殖服务。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只公鸽子的行为很难解释:对他来说,比起和病病歪歪的母鸽子厮守,另找一只更健康的伴侣来传下自己的基因才是更好的选择。

当然,我不会把自己的生活放进这样的分析框架里。我有充满意义的感情,但它们只有本能。然而,每当我看到哈洛和茂德(译者注:《哈洛和茂德》是一部美国喜剧电影,讲述了80岁老妇和20岁少年的忘年恋情)——我毫无创意地给它们起了这个名字——在我和女友为了表达对彼此的感情而亲手绘制的壁画旁恩恩爱爱时,我的观点开始动摇了。哈洛的行为体现出了奉献、温柔和眷恋:这些特质是被我们人类称作“爱”的感情的基石。

爱这个词不常和鸽子联系在一起,也很少和其他动物同时出现。“人类最受尊崇的特质便是爱情,将这一感情授予动物的行为受到了最多的质疑。”杰弗里•穆萨耶夫•马松(Jeffrey Moussaief Masson)在《当大象哭泣——动物的情感生活》(When Elephants Weep: The Emotional Lives of Animals)一书中这样写道。的确,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在大部分时间中,科学界都认为鸽子也会相爱的想法是荒唐可笑的,而认为哈洛感到的——如果鸽子能感到什么的话——是某种直觉性、无意识的冲动,让它留了下来;这种冲动带来的情感冲击并不比发痒大多少。

说到底,爱是人类经验的核心。脑子只有豆粒大小的动物怎么能体会像爱情这么深刻的感情呢?那可是让《罗密欧与朱丽叶》、《人鬼情未了》和泰姬陵成为可能的爱情呀。

爱情甚至能让逝者化为鬼魂,重返人间做陶艺。图片来源:today.com

我认为,不愿讨论鸟儿的爱情的部分原因,是我们对人类爱情的生理基础的不安:爱情只是化学物质的作用而已吗?它是不是被演化塑型的一整套激素和认知模式,以奖励实现最佳求偶策略的行为?或许,爱情不是使人之所以为人的品质,而是一种我们碰巧与其他物种共享的感情——包括区区鸽子。

城市人往往将鸽子视为讨人嫌的眼中钉。更喜爱自然的人们则将它们视作自然史上和适应城市生活方面的奇迹。作为欧洲玩鸟人繁育出的鸟儿们的后代,今天的原鸽(Columba livia)生活在房檐下,而不是祖先栖息的悬崖上。它们从垃圾、施舍和野草种子中刨出食粮,并成为了某种不屈精神的象征。

但鸽子会相爱吗?要考虑这种可能性,不妨先后退一步,看看在非人类的思维和感情方面,我们的社会、以及社会定义知识的过程都走到了哪一步。

动物是上了发条的机械表,还是和人类一样会爱的温暖活物?

把其他动物当成长了皮毛或羽毛的机器的老习惯——比如笛卡尔将动物比作钟表的著名类比——正在迅速衰落。科学家们常常探讨动物的智能。但将动物看作机器的习惯仍在影响着科学界的讨论和公众的思维方式。任何宣称动物有复杂感情的论断都可能遭遇预设的、针对拟人论的反驳:这会不会只是我们把人类的品质投射到了某种简单得多、甚至完全不同的事物上?

这种思维仍然影响着我们。某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动物的意识最受关注:大脑尺寸较大的动物,比如猿类和鲸类,或是像猫狗这样难以忽视的宠物。作为整体,鸟类受到的关注相对较少,就算有,也往往集中在智力层面,比如解决问题和认知能力这些易于量化的成就,而不是它们的情绪。大多数紧跟科学进展的人都知道会使用工具、能做出复杂推理的聪明的乌鸦。但鸟类的爱情仍然在讨论范围之外。

一个有力的例子是《鸟类的伴侣关系:对鸟类一夫一妻制的研究》(Partnerships in Birds: The Study of Monogamy),一本出版于1996年的论文集,这些论文旨在解释鸟类为何实行一夫一妻制,但没有一处提到了感情。在提及配偶间所谓“伴侣纽带”中的“依恋感”时,“喜爱”(affection)出现了一次;至于“依恋感”(attachment),作者们提醒读者,并不需要从可能有倾向性的优劣势角度加以理解,而只是对“可能影响适应性的行为的相近和同步程度”的衡量方式。这是一本迷人的读物,但也有些荒唐,就像观看要求选手穿着白色长裤,还不能跑得太厉害的草地网球比赛旧录像。

这样的说法是可以理解的:衡量人类的感情就已经很难了,更不用说动物,而且“你不能把鸟类想成小小的人类”,凯文•麦高文(Kevin McGowan)这样解释道;他是康奈尔大学的鸟类学家,专门研究乌鸦的社会行为。然而,麦高文指出,演化也是保守的,用共同的生物要素塑造出了动物界的多样性。至于情绪,麦高文说:“没有理由认为人类所拥有的是某种全新的东西。”

的确,从演化角度来说,爱的生物学本质十分古老。催产素和抗利尿激素,两种与哺乳动物的感情纽带关系最密切的激素,在鸟类中有几乎相同的对应物——8-异亮催产素和8-精催产素;斑胸草雀伴侣之间的互动就是由它们塑造的。同样地,鸟类也拥有基本奖赏系统中的神经递质,5-羟色胺和多巴胺。鸟类也许没有多少易于辨认的面部表情,但在生命史的早期,在它们的神经结构、由生物化学过程所奏出的连锁反应的和谐乐章就已经演化出来,比大脑皮层本身还要早上许多。

单单这一点无法保证爱情的存在。传奇灵长动物学家珍•古道尔曾动人地描述过黑猩猩母亲对子女不渝的挚爱,但也曾写道自己无法想象我们最近的亲戚能感受到任何足以与爱情比肩的感情。对古道尔来说,黑猩猩的求偶活动太过短暂,无法形成深刻的感情。她指出,它们的癖性并非由适合爱情滋生的演化条件所塑造,也就是与单一伴侣间的长期关系,这样的关系是现代人的常态。

在人类的近亲中,一夫多妻制是黑猩猩的常态,倭黑猩猩是灵长目中性关系混乱、做爱不作战的嬉皮士。

从这方面来看,我们与黑猩猩截然不同,但与鸟类的区别却没那么大:在鸟类中,90%的物种都实行一夫一妻制,其中包括鸽子。它们或我们的一夫一妻制都不是纯粹、理想主义、毫无不忠行为或从不更换伴侣的铁板一块。伴侣外的关系,或者人类所说的出轨时有出现,但一夫一妻制是基准,鸽子的配偶往往终身不变,是最忠诚的鸟类之一。有了一夫一妻制的演化背景,有能力感受爱情完全讲得通

一夫一妻制的伴侣分享食物、信息和抚养后代的责任,特别是在幼体需要时刻照顾的物种中。鸽子就是这样的情况,它们柔弱的雏鸟被小心地隐藏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以至于很少有城市人见过幼鸽。爱——一种被情感奖励所强化,对其他个体需要的关切,——可以增进合作,提高一对伴侣养育出健康后代的几率。克劳迪娅•瓦歇(Claudia Wascher)是英国安格里亚鲁斯金大学的动物学家,她在博士期间研究的课题是有伴侣的灰雁应激激素水平比单身鸟更低。正如瓦歇所指出的那样,伴侣间的纽带十分强大,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对鸟类来说,广义上的社交纽带似乎非常重要。”瓦歇说,“对大多数鸟类来说,最重要的社交纽带是伴侣之间的纽带。”那么,在演化上,一夫一妻制便该是鸟类爱情繁茂生长的肥沃土壤。

麦高文和瓦歇欣然承认鸟类有感情。麦高文表示:“我猜想,它们对彼此的确有眷恋之情。” 麦高文观察到过相伴超过十年的乌鸦伴侣。“(鸟类的感情)不会和人类的感情一模一样,但我认为二者足够相似,能让我们辨认出来。”他这样说道。但麦高文止步于爱:科学描述行为并不困难,但在探究复杂的思维状态时就含混得多了。

的确,无论在演化意义上有多合理,将伴侣纽带的神经生物奖赏与爱等同似乎是异想天开。鸽子拥有爱的必备要素和生活史,但它们间的纽带真的能与唐代诗人张籍笔下无望之爱的挽歌——“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译者注:作者引用的诗句出自《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其实是有妇之夫对追求者十动然拒;一般认为此诗并非情诗,而是张籍委婉表达不愿被藩镇高管收买决心的政治表态之作)相提并论吗?鸽子大脑产生的依恋感能展现出爱的方方面面——从小鹿乱撞的迷恋,到繾綣燕好的狂喜?

然而,要想象鸟类的爱情不只是无意识的渴望仍然是可能的。或许人类的爱情复杂异常,不仅在生理上影响繁多,对认知也意义非常。但许多物种也能表现出复杂的认知行为,比如自我和他者的意识、长期记忆、掌握抽象概念的能力等等,足以与灵长类动物比肩。温柔的社交求偶行为“梳羽”——鸟儿为彼此梳理羽毛的行为——就尤为复杂。正如我会在与恋人分别时怀恋对方,鸽子可能也会思念不在身边的伴侣。

许多鸟儿都有梳羽行为,包括帝企鹅。图片来源:arkive.org

除了生物学证据,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人们的观察经验。大约在十年前,丽塔•麦克马洪(Rita McMahon)在位于纽约上西区家中的阳台上发现了一只断腿的鸽子。在腿伤之外,这只鸽子可谓十分幸运。麦克马洪联合建立了野生鸟类基金会,每年照料3500只生病或受伤的鸟类。一位兽医为鸽子做了截肢,在康复期间,它会在麦克马洪窗台上的一块靠垫里歇息。窗户的另一边是她的伴侣,每天都来与她做伴,直到她康复放归,夫妇团圆为止。

麦克马洪说:“它们会为彼此奉献。”她基金会的一位志愿者曾在雪堆的凹洞里找到过一只断翅的知更鸟,他的伴侣就守在近旁。志愿者把受伤的鸟儿拾了起来,装在袋里送往医院。然后,她没费什么力就把他的伴侣捉了起来——这一点很不寻常,考虑到健康的野鸟都很怕人。她说:“我能理解为什么抓住断了翅膀的知更鸟很简单,但健康的那只就难以解释了。”在医院里,他们发现断翅知更鸟的伤并不是新伤,而且它的健康状况好得惊人。麦克马洪相信,他的伴侣一直在为他送去食物,并决定“留在他身边。”

爱是行动。“没有理由认为动物的爱与人类的爱会有多不同,”《动物的情感生活》(The Emotional Lives of Animals)一书的作者马克•贝科夫说。“一些哀鸽(鸽子的一种近亲)比我认识的许多人都要相爱得多。”对贝科夫来说,爱是否存在的最终标准是它的反面——悲悼。

爱别离 怨长久

鸟类会表达明显的悲伤情绪,尤其是灰雁,会在丧偶后表现出人类抑郁的典型症状:无精打采,食欲不振,长达数周甚至数月的萎靡。鸽子也是一样。在一个饲养鸽子爱好者的网站“鸽语(Pigeon Talk)”上,有着大量关于鸽子丧偶后逃避现实的轶事,有时,它们整整一年后都拒绝再觅配偶——对于一个寿命往往不到十年的种族来说,这算是不短的时间了。

关于这个,最为感人的故事之一是这样的。一只鸽子在论坛成员TheSnipes的后院里被鹰吃了,于是它的配偶在它的尸体旁站了几个星期。“我最后终于看不下去了,就把地上留下的羽毛和痕迹都捡起来扔了。”TheSnipes写道,“但它的配偶还是在那守夜,从春天到夏天,一共好几个月。”

麦克马洪提到了我没考虑过的事:鸽子的伴侣有好也有坏。有些彼此关心,十分亲昵,总是互相梳理羽毛,而另一些显得疏离而斤斤计较。它们也许就像人类情侣一样彼此不同。并不是每一只鸽子的故事都得像唐弗里曼(Don Freeman)的童书《飞高飞低》那么浪漫:书中写的是希德追寻他的伴侣米基的故事,在工人将他们筑着巢的标志牌拆掉后,希德失去了米基——尽管只有一会。其他鸽子可能更像派翠西亚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的《两只不好相处的鸽子》里的莫德和克劳德,互相看不惯,却因为习惯而一直在一起。

关于爱情,鸽子是否拥有我们无法经历的体验也是值得考虑的。鸽子的生理机能会随季节而变化,能感知到大气次声和地球磁场,那它们有没有超越我们的情绪能力呢?或许,鸽子的爱情模式并非人类爱情的模拟,而是为它们所独有的?

这是值得想象的。“几世纪以来,动物之间的爱情也许和人类的同样神秘,同样使人困惑。”马松写道。

但冒着听起来不浪漫的风险,我要说,我并不认为爱情有那么神秘。它仅仅是让人觉得很好。

至于哈洛和茂德,我不知道它们的故事有没有结束,或者是否真的继续下去了。它们栖息在我那快速中产阶级化的街区中的一栋部分废弃的楼房内。楼房正被改造成产权公寓,所以它们也是布鲁克林房价攀升的受害者,尽管和大多数人类相比,它们更容易在附近找到不错的住处。

但它们的例子还伴随着我,并影响着我对这些有翅膀的邻居的看法。鸽子无所不在又不被喜爱,通常被忽视或被看作肮脏又恼人的宠物,但现在它们对我来说还意味着别的。它们落在楼房外架,追赶食物残渣,日落时飞向天边:每一只鸽子都在提醒我们,爱就在我们身边。(编辑:Stella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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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发布于2016-02-14,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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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ndon Keim

Brandon Keim为Wired, Aeon,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等刊物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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