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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防自杀,麻浦大桥为何适得其反

竣工于1970年,韩国的麻浦大桥已在首尔静卧了近半个世纪。这座虹跨汉江的老桥一方面以夜景闻名,另一方面却背负着“自杀大桥”的恶名——据报道,2007年到2012年,有超过100人选择从麻浦大桥跳江结束生命。2012年,市政府与企业合作,将麻浦大桥改造为“生命之桥”,希望通过各种体现人文关怀的措施,传播珍惜生命的理念。然而,令人惊讶而沉重的是,桥上增添的“现在去看看你所爱的人吧”、“最光明的时刻就快到了”等标语并没有扭转“自杀热点”的形象——在修整后的一年时间里,麻浦大桥的自杀人数非降反升。

难道这些标语是适得其反吗?有些韩国人是这么认为的。2014年4月,一位韩国小说家在纽约时报撰文讨论韩国自杀问题时顺手批评了这座桥,引起了广泛关注。不过,早在2013年11月,华尔街日报就曾对这座桥专题报道,得出的结论是:虽然自杀企图人数增加了几倍,但实际死亡人数从6人降到2人,救援成功率达95%以上(整个汉江的大桥自杀救援率仅60%),汉城年自杀率从十万人26.9降到了十万人23.8。似乎并不能简单地认为这一改造是失败的。

即便如此,翻了数倍的自杀率也要令人心生疑虑:到底是什么让这座桥倍受自杀者青睐?

“生命之桥”项目宣传片。

一个地方要成为自杀热点,大概需要具备两个要素:

  1. 容易去;
  2. 自杀地点本身特性突出或容易引起关注。

有研究者调查了6名金门大桥自杀生还者[1],他们之所以无一例外把金门大桥视作可供选择的唯一地点,理由除了容易去、自杀成功率高之外,还有关于“金门”的各种演绎传说和附会在这座桥上的各种浪漫幻想。

据统计,所有自杀案例中,有从2.7%到60%不等的人选择了从高处(如高楼,桥,自然形成的悬崖等)跃下自杀 [2,3],具体比例各国差异比较大。简而言之,高层建筑多的地方(比如新加坡和香港),选择这种方法的人也更多。但这个比例多少并不影响该国的总体自杀死亡率,也就是说,所谓的自杀热点并没有什么诱人轻生的魔力,如何决定的选择权还是掌握在人手里。

国家/地区

高空坠落自杀比例(%)

总体自杀比例(每十万人每年)

新加坡

60

12.3

香港

44

11.0

瑞士

9

17.1

布里斯托

9

6.6

前西德

7

11.3

奥克兰,新西兰

7

12.7

英格兰和威尔士

5

6.4

澳大利亚

5

11.7

美国

少于4

10.4

不同国家/地区高空坠落自杀比例差异。图片来源:Gunnell, D., & Nowers, M. (1997). Suicide by jumping. Acta Psychiatrica Scandinavica96(1), 1-6.

媒体宣传,自杀也会传染

如果从方便性和可行性来说,企图自杀者居住的公寓楼是最好选择。事实上也是,大部分高空坠落而死的人们,选择的地点都是离家不远的高楼或者干脆就是自家顶楼[3]。但是,除非自杀者非常出名,否则这样的自杀案例新闻价值比较小。相反,选择著名景点或者标志性建筑自杀却会引起更多关注,这也是让人选择这些建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从麻浦大桥的例子来看,虽然它之前也背负着“自杀之桥”的坏名声,但让它最为出名的事件是2013年7月一位叫成在基的男子在此自杀。不仅网络上流传着他的所谓“自杀证明照片”,韩国电视台KBS电视台还拍摄了全过程[4]。如果没有新闻媒体(包括网络传播)的推波助澜,自杀热点是否还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自杀研究中有一个名词叫自杀传染(suicide contagion)。它指的是有自杀企图的人在计划自杀时,有意识地去模仿别人自杀行为的现象。一方面,媒体在报道自杀案例时所描述的地点和方式都可能成为下一例自杀者采取行动的信息来源,从而引发一批模仿者在同一地点自杀,形成“景点越来越出名,来自杀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恶性循环[5]。另一方面,媒体对自杀事件的不当描述也会带来各种问题。研究显示,过于浪漫化地描述死亡,对名人的自杀事件不厌其烦地连续报道,或者有知名媒体参与报道都可能让本来已有的“自杀热点”倍受青睐,甚至人造出一个新的“自杀热点”[3,5]

“自杀模仿”(copycat suicide)是媒体在报道自杀事件时需要注意的问题。图片来源:sarahannrubenstein.com

为此,美国疾病控制中心专门给出了指导报道自杀事件的推荐原则,他们提出,下面这些报道方式可能会增加自杀传染的风险,因此应该注意避免:

  1. 过于简化地描述自杀理由,尤其是把自杀归结于一时冲动,而忽视之前的其他问题。
  2. 在新闻中反复、连续、过分地报道自杀消息。
  3. 在报道自杀事件时添加主观感情色彩,可能会让人产生代入感。他人自杀的消息本来就已经足够让人难过了,再继续煽情,后果当然不妙。
  4. 描述实施自杀的具体方法步骤。
  5. 用自杀行为来为描述的事件收尾。这可能会使人产生误解,认为自杀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应对方法而采取行动。
  6. 美化自杀行为或者自杀者。
  7. 偏重于叙述自杀者的优点[6]
     

挽留生命,多管齐下

自杀预防是个沉重的话题,当我们惋惜的看着那些选择离开的人们,和他们留给亲友们的伤痛,想做点什么的心情便尤为迫切。但是,决定自杀的人中,超过90% 都有长期且复杂的情绪问题和现实困境,单纯靠一点心灵鸡汤似的温暖确实不足以支持他们渡过难关。如何采取有效措施,尤其是在自杀热点附近区域的防范来预防自杀行为,依赖于建设工程师,心理工作者和政府部门的协作。

对自杀者及其自杀行为的分析发现,有相当一部分的自杀者(美国一项研究给出的数据是24%)从产生念头到采取行动不超过5分钟,完全是一念之间的冲动。这部分人在被救起之后,再次尝试自杀的几率也很小[13]。比起长期抑郁或者伴有人格障碍的病人,针对冲动型自杀者的干预方案收效更显著。

鉴于“方便接近”是这些建筑之所以成为自杀热点的一大原因,在自杀热点人为设障,增加有自杀企图的人接近这些建筑的难度是不是就可以降低该处的自杀率呢?对美国著名自杀热点金门大桥和与之隔水相望的奥克兰海湾大桥的比较研究发现,由于奥克兰海湾大桥仅限机动车通行,一般行人无权进入,因此自杀率远远不及设有步行通道的金门大桥[2]。同样的预防方法在澳大利亚也被证实有效[7]。除了限制通行,故意给企图自杀者制造点麻烦的措施还有搭建隔离栏和防护网。根据澳大利亚学者对9例自杀热点建筑安装防护措施前后效果的评估,桥梁设计施工方案里的这一举手之劳,就可以减少86%在此地自杀的人数[8]。除此之外,对高层建筑的守门人,巡视警察进行针对性的培训,让他们能够具备一些识别和应对自杀者的基本知识,遇到可疑情况有意识的去关注和干预,也可以为自杀干预多设立一道人的防线。这些人被形象的称为“自杀守门人” [3]

这种处处堵漏洞的方法能有效当然令人欣慰,但这会不会是因为企图自杀的人群向其他建筑,其他方法分流,而使得研究报告上的数字变得好看了呢?别担心,一则,有些调查显示,发生在周围建筑的自杀案例并没有因此显著升高,有些甚至还有所降低[3,11];二则,就算是在周围建筑自杀率升高幅度比较大的情况下,也不会高于原先未装防护网之前的百分比。所以这么算下来,建立防护网还是卓有成效的。对于因为麻浦大桥自杀事件而头疼的韩国政府来说,临渊献心灵鸡汤不如退而结防护网,从物理上防止跳桥的可能才是解决之道[8]

麻浦大桥上的对话式标语。图片来源:safe.seoul.go.kr

然而,这只是自杀预防的第一步,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一步。麻浦大桥的扎堆自杀固然和上面写的所有原因都有关系,但它只是韩国高自杀率和心理干预低人群覆盖率的一个缩影。心理问题所背负的误解让人们难以坦然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因而在现代生活的重压之下措手无策[9]。为了鼓励有自杀企图的人们寻求帮助,包括麻浦大桥在内的许多建筑都装有24小时畅通的心理热线。从相关研究上来看,这种方法确实可解一时之需[10]。但要知道,就算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心理治疗师,也做不到说几句话就永久打消别人想自杀的念头。紧急心理干预热线就相当于急诊室,处理突发状况可以胜任。但之后呢,当这些人走下这座桥,等待他的是一样的生活,一样的问题,他又该怎么办?

要真正建立起完善的心理卫生预防和治疗转诊体系,并且扭转观念促使人们利用这些资源,是一项耗时费力的工作。所幸,在这条路上付出的努力有望得到回报。一项综述显示,仅仅提高家庭医生对抑郁状态和识别和诊断一项,就能使自杀率降低22-73%。各种抗抑郁药物的研发更是为治疗心理疾病,降低自杀风险提供了强大支持[12]

要改变的不仅仅是自杀率统计报告上的数字。美国存在主义治疗师欧文·雅洛姆在《直视骄阳》这本书中写道:“解除许多人生苦痛的方法是亲密的人际连结”。我们每个人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都有面临困境的时刻,这时候如果有亲友陪伴安慰,甚至是陌生人的一点善意,都会让触目所及的世界变得更值得留恋些。台湾的自杀预防体系提出,经过一定的宣传教育,“每个人都可以当自杀防治守门人”,积极关注身边的人,了解在需要时向何处求助,陪伴有自杀企图的人迈出低谷[14]。预防自杀,想挽留的不止是生命,还有我们希望被爱,希望身处的这个世界更温柔的憧憬。

P.S. 感谢@钟与氏Darla对本文的修改。

参考文献:

  1. Rosen, D. H. (1975). Suicide survivors: a follow-up study of persons who survived jumping from the Golden Gate and San Francisco-Oakland Bay Bridges. Western Journal of Medicine122(4), 289.
  2. Gunnell, D., & Nowers, M. (1997). Suicide by jumping. Acta Psychiatrica Scandinavica96(1), 1-6.
  3. Beautrais, A. (2007). Suicide by jumping. Crisis: The Journal of Crisis Intervention and Suicide Prevention28, 58-63.
  4. 维基百科:麻浦大桥
  5. Gould, M., Jamieson, P., & Romer, D. (2003). Media contagion and suicide among the young.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46(9), 1269-1284.
  6. O’Carroll, P. W., & Potter, L. B. (1994). Suicide contagion and the reporting of suicide: Recommendations from a national workshop. MMWR43, 9-18.
  7. Skegg, K., & Herbison, P. (2009). Effect of restricting access to a suicide jumping site. Australasian Psychiatry43(6), 498-502.
  8. Pirkis, J., Spittal, M. J., Cox, G., Robinson, J., Cheung, Y. T. D., & Studdert, D. (2013). The effectiveness of structural interventions at suicide hotspots: a meta-analysi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pidemiology42(2), 541-548.
  9. YOUNG-ha KIM, South Korea’s Struggle With Suicide, New York Times, April 08, 2014
  10. Cox, G. R., Owens, C., Robinson, J., Nicholas, A., Lockley, A., Williamson, M., ... & Pirkis, J. (2013). Interventions to reduce suicides at suicide hotspots: a systematic review. BMC public health13(1), 214.
  11. Law, C. K., Sveticic, J., & De Leo, D. (2014). Restricting access to a suicide hotspot does not shift the problem to another location. An experiment of two river bridges in Brisbane, Australia. Australian and New Zealand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38(2), 134-138.
  12. Mann, J. J., Apter, A., Bertolote, J., Beautrais, A., Currier, D., Haas, A., ... & Hendin, H. (2005). Suicide prevention strategies: a systematic review. Jama,294(16), 2064-2074.
  13. Simon, T. R., Swann, A. C., Powell, K. E., Potter, L. B., Kresnow, M. J., & O'Carroll, P. W. (2002). Characteristics of impulsive suicide attempts and attempters. Suicide and Life-Threatening Behavior32(s1), 49-59.
  14. 台湾自杀防治协会网站

文章题图:newshanku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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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发布于2014-04-21,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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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晓舟

心身医学和心理咨询博士生,美食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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