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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终结

NationalGeographic_1191505.jpg云层之下,芝加哥灯火璀璨。摄影:Jim Richardson/National Geographic

Alulull/译)我们离开圣佩德罗德阿塔卡马小镇,走进了夜晚的沙漠,声音立刻主导了我全部的感官。为了避免惊醒沿途的居民或是街上游荡的流浪狗,大家压低声音交谈,鞋底碾动砂砾的嘎吱声成为了伴奏。我们这一小撮天文学作者从光明的世界逃离出来,没有带手电筒,周围也没有路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其他感官也因此变得更加敏感。我们的视网膜上只剩下视杆细胞在传导视觉输入,使得白天看上去火红的大地此刻化作黑白影像。

徒步前进大概15分钟后,我们停下来,拍了几张夜空的照片。我笨拙地摆弄着镜头,试图适应所在的环境,但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在波音757窗边的位置蜷缩了10个小时,抵达圣地亚哥后,又向北飞了2个小时,紧接着是2个小时的巴士,此时我已有严重的时差反应,但让我不在状态的原因可不仅仅是大脑缺氧。阿卡塔马沙漠看上去就上苏斯博士笔下的火星表面;四周都是颜色诡异的峭壁以及形状扭曲的岩石。但我意图拍摄的对象比我身边的景致还要奇特:大麦哲伦星云,一个只有在南半球才能观测到的矮星系。我在一块岩石上支起相机,镜头对准天空,但不管我怎么调整,取景器里的宇宙还是模糊一团。我站起身,拍掉牛仔裤上的尘土,抬头仰望。

顷刻间,这片陌生星空的美让我停止了呼吸,尽管在三千米的高原,我的呼吸本身早已所剩无几。地平线上垂悬着夺目的南十字星座。猎户座也在,但看起来上下颠倒,和我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还有许许多多我从未见过的星座,都有着令人充满向往的拉丁文名字,比如剑鱼座(Dorado)和网罟座(Reticulum)。我注视着广阔延展的银河,无数闪耀的群星映入眼帘。

mwcl_panBeletsky600h.jpg阿卡塔马之夜。右侧的光芒不是黎明,而是远在200公里之外的城市灯火长久曝光的结果;上方悬挂的明亮光斑是船底座α(老人星)。摄影:Yuri Beletsky

对于大多数曾远离发达世界旅行的人们来说——比如露营,野外冥想,或是打猎——漫天闪耀的繁星是极为震撼的景象。但在我心中,这幅美景却逐渐酝酿生成了一种罪恶感。在我那几千公里开外、位于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家中,我看不到闪烁的夜空,就像星星压根不存在一样。恒星的光芒在穿越数百万光年的旅程之后,被城市耀眼的强光和我家中的廊灯淹没。其中幸存的星光仍旧是不堪一击:明亮如参宿四(Betelgeuse)也敌不过iPhone的屏幕。而我,却是一名天文学作家,一个脑袋里无时无刻想着恒星和行星的人。连我这样的人都怠慢了星空,其他人又会如何呢?

“我们都是天文学者的后代。”在新版电视节目《宇宙(Cosmos)》中,天体物理学家尼尔•德格拉斯•泰森(Neil deGrasse Tyson)如是吟诵。这句话充满诗意,讲述的却也是事实。夜空是属于每个人的;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这是大自然中唯一一个能让所有人仰头即见、为所有人知悉的部分。没有任何高山、河流、深谷乃至海洋能做到这一点。但自从爱迪生发明的灯泡占领了城市,大多数人类就此告别了星空。地球上超过60%的地区都被昏黄的光污染天空笼罩,而这个数字在美国和欧洲更是高达99%。许多人只能在天文馆的天花板上一窥我们所处的这片银白星系的背影。人类是昼行性动物,但工厂不是,推特网不是,医院和CNN电视台也不是,因此我们必须征服黑夜。于是,几乎所有工业化社会的产物在夜晚都有明灯点亮。购物中心,医院,汽车经销商。街道,桥梁,机场,港口。构成城市轮廓的高层建筑。因为人造光,即使站在月球上也能将我们的城市辨认得清清楚楚。如果真有外星人路过,这会是第一个让他们确认地球上有生命的征兆。

wms_dnb_composite_zoom_smasll.gif芝加哥周边地区的城市、道路与灯火的分布完美吻合。图片来源:NASA

然而,宇宙学,一门研究阐述宇宙的学问,长久以来依靠的都是繁星烂漫的黑暗的夜空。从希腊人到波尼族印第安人,古老的文明都曾仰望群星,对于他们来说,星星不光讲述着创世的神话,也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基督徒将光明与黑暗视作善与恶的代表,同时也赋予星辰特殊的含义:譬如伯利恒之星,就是象征着救赎的灯塔。一千五百年后,伽利略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全新的宇宙,现代科学也因之迎来破晓黎明。其后,又有埃德温•哈勃凭借超新星的微光,发现了宇宙膨胀的现象。这一切,都发生在未曾被人类开发的苍穹之下,而现在,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它。我们眼中充斥着四方形人造物发出的灯光,却与那份人类共同的遗产渐行渐远。

没有什么比地球的卫星照片更能凸显光污染的存在,乃至令见者心酸。美国的大地看上去就像被分裂成了两半:东部地区远比西部地区明亮,唯有拉斯维加斯是个例外,那里永远闪耀着炫目的弧光灯。高速公路就像美国的血管,连接着标识大城小镇的那一个个光斑。大西洋对面,欧洲大陆闪烁着微光。莫斯科就像一个发光的九角星。非洲大陆多是暗淡的靛青色,在此映衬下,尼罗河三角洲有如一朵绽放的蒲公英。在远东,香港和上海熠煜如火海,而南北朝鲜之间非军事区界限是如此的清晰,即使将朝鲜半岛直接劈成两半,也未必能有这般泾渭分明。很明显,哪里有灯光,哪里就是发达地区。

earth_lights_lrg.jpgearth_lights.gif即使把一切其他地貌都去掉,只留下夜晚的灯光,我们也能轻易辩认出绝大多数大陆甚至很多国家的轮廓。图片来源:NASA

穿破夜空的人造光已存在数千年,远在爱迪生之前。人类祖先靠篝火温暖双脚,烹制食物;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家理查德•兰格哈姆(Richard Wrangham)在著作《星火燎原(Catching Fire,2009)》中论述说,其实正是围坐火边进食交流的活动,使得我们成为了人。躲避黑夜的原始理性不光是为了寻求同伴,也是为了安全。正如柏拉图所说:“邪灵憎恶灯火。”令人安心的柔和灯光照亮那些可能伤害我们的坏人、坑洞和动物,引导我们一路平安到家。历史学家艾•罗杰•埃科奇(A. Roger Ekirch)在《日暮:黑夜的历史(At Day’s Close: Night in Times Past, 2005)》一书中描述说,17世纪早期,诸如巴黎和伦敦的大城市居民必须遵守一项规定,那就是保持房屋临街一面的窗户整晚有灯光点亮。街道煤油灯和蜡烛灯笼的费用由纳税人共同支付,只有上流社会家庭能用得起蜜蜡或是鲸油制成的高级蜡烛;而大多数人只能倚赖普通的动物脂肪。

这些人造光源尽管用途广泛,但本身也是安全隐患。不计其数的城市——尤其是伦敦和芝加哥——都曾遭受大规模火灾,其起因就是明火照明设备引发的事故。待到19世纪,煤气灯的发明降低了火灾风险,但城市犯罪并没有因此减少;19世纪80年代的伦敦,昏暗小巷里煤气灯投下的雾气迷蒙的影子,正是谋杀的诸多象征场景之一。即使在当下,人造光带来的安全感依旧不过是人造的幻觉。美国国家司法协会于1997年发表的一篇调查报告称,夜间照明与犯罪率并无确凿相关。致力于保护夜空的组织、国际黑色夜空协会(the International Dark Sky Association)指出,明亮耀眼的灯光使得亮处和暗处的对比度增强,对司机和房屋主人的视线造成干扰。

即便人造灯光真的给城市带来了安全,其代价仍是惨重的。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认为,夜间照明比黑暗本身更为危险。在2012年的一份报告书中,一名美国医学会委员将电力照明称为一场“人为的自我实验”,对人体健康带来潜在的危害。人类,以及这个星球上与我们共同生息的所有生命,都已在规律且界线分明的昼夜更替环境中演化了数十亿年。我们若能够堵截住这股席卷全球的人造光源洪流,就能够重塑这白天和黑夜的壁垒。人类自身以及其他生灵的幸福生活也许依赖于此——哪怕只是最有限的努力。我们抛弃夜晚的黑暗,不但是无视了我们共同的过去,也可能意味着缩短我们的未来。

夜与动物

去年春天,我已领略过深夜的沙漠,当时我攥着相机屈膝跪下时,四下寂静无声。但眼下,阿卡塔马沙漠远未入眠。甲虫和红蝎子在泥土中逃窜。阿卡塔马蟾蜍在山丘上蹲坐。南美灰狐轻嗅着大地,搜寻毛茸茸的毛丝鼠和达尔文叶耳鼠。大角鸮在我们头顶盘旋,猎杀啮齿动物和狐狸。根据德国生物学家弗兰茨•霍克尔(Franz Hölker)和他的同事们估计,地球上有30%的脊椎动物和60%的无脊椎动物是夜行性动物。人造光对这些黑暗世界的住民们造成的伤害最为明显。光污染以形形色色的方式干扰了他们与生俱来的生物节律。

为衡量光污染的程度,科学家们采用了勒克斯(lux)这个计量单位,用于计算每秒抵达人眼的光子数量。例如,金星在最明亮的时期,照度可达到0.0001勒克斯。自然状态下的夜晚,植物和动物在满月前后的一周内接受的光照最强,能够达到0.1到0.3勒克斯。于此对应的是,一座典型的购物中心在晚上灯光照度能强达10到20勒克斯。这比看不见月亮的夜晚要亮200000倍。

NightSky.jpg波特尔暗空分类法将天空的光污染程度分成1-9级,绝大部分等级的命名都围绕着人类聚居区。图片来源:Stellarium

对于夜间迁徙的鸟儿来说,人造光源就是致命的诱惑。在纽约,每年九月,为了纪念世贸大厦被毁,人们点亮巨大的光柱直射天空。数万只迁徙的鸟儿原本依靠月亮和星星指引方向,此时却像僵尸一样飞进光柱徒劳打转,直到光柱被关闭。鸟儿们也会撞上灯光闪烁的建筑和灯塔,昏迷坠落致死。这个问题非常普遍,包括多伦多和芝加哥内的大城市都在鸟类迁徙高峰期开展了灭灯活动。

海龟同样需要黑暗的天空提供导航图,这样它们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大西洋海岸,刚刚破壳而出的小海龟在灯火通明的沙滩上迷失了方向,它们错把电灯当做月亮,越是前进,离安全的大海越是遥远。佛罗里达州的野生动物相关工作人员和NASA耗费数十年时间努力改善海滩环境,利用旧火车车厢、漂流木和沙丘遮挡来自高速公路和发射台的人造光。

几乎所有的蝙蝠都是夜行性动物,它们在天黑后出动,搜寻昆虫、青蛙、花蜜、花粉、水果以及其他蝙蝠。杂食性蝙蝠不依赖视觉,而是利用回声定位的方式追踪猎物;但额外的光线对于它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情。2009年布里斯托大学艾玛•斯通(Emma Stone)领导的一项研究发现,食虫蝙蝠会为了躲避区区0.4勒克斯的光照改变觅食路线。果蝠同样会躲避强光。哥斯达黎加短尾蝠在暗处的胡椒植株和有钠灯照亮的胡椒植株之间,选择前者的几率是后者的两倍。蝙蝠排泄物撒播的“种子雨”对恢复重建遭砍伐破坏的雨林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蝙蝠的飞行路线一旦发生改变,“种子雨”的构成和分布也会发生变化,从而对生态环境造成影响。另外一项研究还发现,光线不仅会改变蝙蝠的饮食习惯,还会对蝙蝠的生理状态带来直接的影响。比起在黑暗环境出生的同类,在有照明设施的建筑内长大的未成年蝙蝠体型更小——它们有更短的翼展,体重也较轻。

远洋动物生活在海洋表面与海床之间的过渡区域内,月光和阳光是它们唯一的方位物。近海水域船只耀眼的灯光——除建筑物外,另一种能在太空看到的人造明亮物体——吸引鱼儿浮上水面、游入渔网,但同时也会干扰海洋生物的定位、觅食及交配活动。

在所有会因光线迷失方向的动物中,最为人们熟知的是夜行无脊椎动物,一个典型现象就是飞蛾扑火。昆虫们会聚集在光源周围,直到体力不支而死亡(或是因在光下太过显眼,被鸟类和蝙蝠捕食)。埃克塞特大学科学家约拿坦•本尼(Jonathan Bennie)在2012年的一项研究中发现,光污染改变了5种主要无脊椎动物的生态群落构成。“与过往的认识相比,街灯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可能体现在一个更高的生物系统水平上,”本尼和他的共同研究者写道,“因此,街灯有更大的可能性会改变整个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

Kawahara_Image7_light_sheet.jpg昆虫学研究中会使用名为“灯诱”的技术,一晚上只凭灯光可以引来不计其数的昆虫。摄影:Akito Y. Kawahara

对于昼行性动物来说,问题同样存在。习惯在白天张罗生计的动物们仍会受到夜晚的人造光干扰。人造光起到了延长白昼的作用,在一些个案中,这会给动物带来好处——2012年的一项研究中,埃克斯特大学的生物学家罗斯•代尔(Ross Dwyer)和同事们发现,在苏格兰的一个工业化港口附近,一种名为红脚鹬的水鸟夜间捕食时间延长、效率也得以提升。但是与昆虫的情况类似,这种变化并非是局部的,会生态系统带来更广泛的后果。

在陆地上,人造光给昼行性生物在生理上带来一连串负面影响,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由褪黑素释放延迟造成的。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大卫•多米诺尼(Davide Dominoni)和他的同事们发现,乌鸫在夜晚只需暴露在0.3勒克斯的光照下,褪黑素分泌就会受到抑制。与在晚间接受黑暗处理的对照组相比,接受低光照处理的乌鸫生殖系统发育提前了一个月,换羽也更早。另一项由洛杉矶城市野生动物研究小组成员特拉维斯•朗克尔(Travis Longcore)完成的研究则发现,受街灯影响的蓝冠山雀与在正常黑夜生活的同类相比,产卵期会提前。对于哺乳动物来说,褪黑素抑制的后果可能还要严重得多,从小鼠到人类,皆难幸免。

Blue-light.jpg国家睡眠基金会称,超过90%的美国人会在睡前一小时内经常性使用电子设备。图片来源:Rex Features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光污染可能会加重癌症、肥胖及抑郁症,甚至可能直接导致这些疾病,而这些疾病正是困扰工业化社会的三巨头。康涅狄格大学的教授理查德•斯蒂文斯(Richard Stevens)是一名备受尊敬的癌症流行病学专家,轻度失眠症患者,也是第一批发现光污染与癌症相关的科学家之一。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斯蒂文斯和其他一些研究人员开始意识到,与科学家们过去的假设恰好相反,乳腺癌发病率上升与饮食之间的关联很小,甚至压根不存在。正如斯蒂文斯所说,就像脑袋里点亮了一个灯泡一样,他突然想到,其实点亮的灯泡才是罪魁祸首。

“我家住在华盛顿州,有一次我半夜醒了,发现自己完全可以就着外头的街灯看报纸。于是我就想,这算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于是我开始给周围的人打电话。我开始学习生物节律。以及一种叫做褪黑素的激素。”1987年他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电力使用与乳腺癌:一个猜想(Electric Power Use and Breast Cancer: A Hypothesis)》,这是最早报道癌症发病率上升与夜间人造光之间可能存在关联的文章之一,其后至今的27年间,他和其他研究者一直在发表相关的研究文章。

脊椎动物大脑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松果形状的疙瘩,名为松果体,褪黑素就是在这里产生的。它的前体是5-羟色胺,一种与情绪和胃口有关的神经递质。褪黑素也是一种抗氧化剂,能够保护DNA免受损伤;在癌症研究中,这一点具有重要的意义。斯蒂文斯曾发表过一篇研究文章,证明在大鼠中褪黑素能够防止乳腺癌发生。不过,褪黑素的主要功能是让动物产生睡意并降低核心体温,从而调节每天的睡眠-清醒周期。无论是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还是鸟类、鱼类、爬行动物,或是其他哺乳动物,褪黑素的基本功能都是一样的。正常状态下,我们会在黄昏时分开始打瞌睡,这也是我们开始分泌褪黑素的时间。斯蒂文斯向我强调说,光线——不是清醒状态,而是光线——会让褪黑素停止分泌。

一项并不算太久远的研究为这一过程的机制提供了解释。2000年,科学家们在视网膜上发现了一种捕光色素,他们给它取名叫做黑视素(melanopsin)。我们眼睛里的杆状和锥体状光感受器也含有捕光色素,帮助我们在深夜的阿塔卡玛沙漠中获取黑白影像,但黑视素与这些色素并不一样。2002年,两位生物学家——布朗大学的大卫•博森(David Berson)与霍普金斯大学的萨默尔•哈塔(Samer Hattar)重新发现了一种利用黑视素的特殊细胞(1923年,科学家们首次发现了这种细胞,但随后就将之遗忘了)。他们给这种细胞取了一个长长的名字:“内在光敏性视网膜神经节细胞(intrinsically photosensitive retinal ganglion cells)”,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这种细胞与视觉形成无关,但能够具有感光能力,能够直接向大脑汇报光线的存在。更具体一点,是感受蓝光的存在。通过研究低等生物的眼睛——譬如七鳃鳗和盲鳗,科学家们确定这种特殊的细胞已经在脊椎动物视网膜上存在了至少5亿年。也就是说,所有装备了脊梁骨的动物,打刚出现在地球上起,就已获得了追踪日夜更替的能力,并会据此调整自身的新陈代谢周期。

相比之下,人类在25万年前才学会了火的使用,而电力的出现仅在130年前,考虑到这一点,光对我们大脑与机体的重要性就更容易理解了。正如斯蒂文斯所说,生物节律性是包括人体生物学在内的生物学研究核心问题。兰迪•纳尔森(Randy Nelson)是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一名节律生物学家,2004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研究光线对抑郁症及肥胖症的影响。当时,他的一名研究生因感染葡萄球菌住院后,向人痛苦地抱怨病房和医院走廊的灯光太亮,让他无法入睡,身心疲惫。纳尔森和另外一名研究生劳拉•方肯(Laura Fonken)决定用啮齿类动物做个实验,研究一下怨言背后的原理。他们发现,持续暴露在光线下的小鼠会表现出抑郁症状,行动无精打采,对糖水大餐也不感兴趣。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后续研究发现,正常活动的小鼠只需在夜间接受5勒克斯光照处理,就会出现上述现象。方肯指出,5勒克斯水平的照度只不过相当于卧室开着的电视机,或是趴在桌上打盹时脑袋边上亮着的电脑屏幕。后来,研究小组把实验对象由夜行性的小鼠换成昼行性的尼罗垄鼠,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老鼠们不光在行为上有抑郁表现,在参与学习、记忆和情绪反应的重要脑区——海马当中,也发生了可见的神经元联接变化。

随着实验进行,方肯还发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现象:接受光照处理的啮齿动物变胖了,尽管它们摄入的卡路里与隔离在黑暗环境内的同胞完全一致。发生改变的就是它们的生物节律:它们在原本应当休息的时间里进食,颠倒了消化系统和新陈代谢活动,有如一个半夜吃零食的夜猫子。方肯告诉我,实验室繁殖小鼠的一个副作用就是一些小鼠不会分泌褪黑素,这说明可能还有其他因素在影响它们体内的生物钟。方肯检测了这些小鼠的基因表达情况,发现很多基因发生了变化,包括一个名为CLOCK的基因(全称是“昼夜节律运动输出周期崩坏”,Circadian Locomotor Output Cycles Kaput)。CLOCK基因的信使RNA会被光激活,从而通过开启或关闭一系列基因的表达来调节生物节律。Fonken不希望把这些啮齿类动物研究得出的结果照搬到人上,但一些流行病学证据表明,上述结果对于人类来说可能有着深远意义。

夜与人

“在机警的动物眼里,夜幕与其说是降临于大地,不如说是从地平线升起,”埃科奇在《日暮》一书中写道。阴影先是爬过低洼地,攀上山丘,接着吞噬了山腰和房屋,然后是最高的建筑。温和的灰色与深蓝色追赶着太阳,直到整个天空都失去了色彩。当我们遵循太阳活动周期进入睡眠,褪黑素的分泌也随着夜幕逐渐上升。但人造光却将这个上升势头给压制住了。对于一个每90分钟就得体验一次日落的特殊人群来说,这一过程明显得令人沮丧,这群人就是宇航员。

800px-Sunset_from_the_ISS.JPG国际空间站上的日落。明亮黄色部分是对流层,米黄色部分是平流层,浅蓝色部分是高层大气,而深蓝至黑色部分是外太空。图片来源:NASA

轨道太空站的成员抱怨的最多的就是失眠;他们按时吃安眠药,每天也只能睡6个小时左右,尽管分配给宇航员的睡眠时间有8小时。哈佛大学的神经科学家斯蒂芬•洛克雷(Steven W Lockley)提议通过改变太空站光照环境来缓解这一问题。2012年,他建议NASA的工程师们把国际空间站里的灯泡换成一种特殊的LED灯,这种灯在宇航员工作的“白天”发出蓝移光,而在他们需要休息时改为发红移光。为什么要像这样在不同时间发出不同的光呢?那是因为,节律性感光细胞,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重要的神经节细胞,对赤橙黄绿蓝靛紫的可见光光谱中蓝光的那一端更为敏感。

此刻你用来阅读本文的电子设备,无论是手机,平板还是电脑,它们的屏幕都会发出蓝光。大量研究表明,电子设备发出的光因为在波长上与日照光线接近,会加重失眠症。2007年,比利时研究人员调查了1656名青少年在熄灯后的手机使用习惯,一年后回访发现,与“从不使用”的青少年相比,哪怕一周使用次数少于一次的青少年也有两倍多的几率报告称自己“非常疲劳”。而在熄灯后使用手机次数为一周一次者“非常疲劳”的比例提高至5倍。2012年,伦斯勒理工学院(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的研究人员发现,夜间使用高亮度的平板设备,如iPad和Kindle,2小时就能让褪黑素分泌下降22%。而国家睡眠基金会称,90%的美国人会经常性地在入睡前1个小时内使用电子设备。

斯蒂文斯指出,夜间自然的清醒状态与电子设备导致的失眠完全不同。埃科奇在他的黑夜史著作中阐释道,夜间短暂的清醒状态——过去经常困扰斯蒂文斯的那种——其实多半是自然的。从远古时期开始,人类就会在半夜醒来,上个厕所,吃点零食,同亲人和邻居聊一会儿天,做爱,或是单纯享受“安静的清醒”。“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分段式睡眠——就如许多野生动物那样——在摩登时代到来之前,其实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睡眠方式,与人类的历史同样古老,”埃科奇如是写道。不自然的是,我们现代人在醒来以后会打开电灯,从而也遏制了褪黑素分泌。

失眠绝非是光污染带来的最严重的问题。上夜班的轮班工人在工作时周围充斥着蓝光,他们面对的不光是生物节律紊乱与睡眠剥夺,还有乳腺癌和前列腺癌发病率升高的风险。斯蒂文斯的研究表明,上述癌症都需要特定的激素才能发展起来,而褪黑素能够抑制其发病进程。2010年,斯蒂文斯发表了一篇综述,总结了164个国家的乳腺癌易感性数据,并发现光污染最严重的国家里,乳腺癌癌症风险增加了30%到50%,而同一群人里和激素无关的癌症却不受影响。

“现代社会对电灯的使用扰乱了我们正常的节律性睡眠与机体构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生理上是否也会有影响呢?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确实有影响,” 斯蒂文斯告诉我。“流行病学研究最简单粗暴,但也最重要。”

在我们围绕光污染相关问题展开的冗长而枯燥的讨论时,我向斯蒂文斯问道:“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是否合理,光线是不是抑郁症、肥胖症以及癌症的主要致病因素?有没有可能光线就是目前这些现象的根本原因?”

“是的,”他平淡地回答说。“不用怀疑。”

不久的将来,医生们也会自信地说出这句话,他补充道,就像他们现在说吸烟会导致肺癌一样。目前不确定的地方是,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寻找夜晚

人造光洪流也许就是人们口中的“第一世界困境”。一方面,西方国家的城市在努力找回星空,另一方面,东南亚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学生们仍不得不点着蜡烛看书。经济萧条的地方,夜晚往往更黑;从卫星照片上能看到,在苏东剧变之后,前苏联的好几个国家都变暗淡了。

Night_lights_in_Europe_small.gif1992年-2010年欧洲灯光亮度变化对比图。可以看到虽然欧洲大部分地区在变亮,乌克兰中部与克里米亚的灯火却变暗了。图片来源:ESA

如果身处工业社会的我们成功关掉了电灯,这为我们的生物节律带来的好处是切实可见的。在去年夏天一篇备受媒体关注的论文中,科罗拉多大学波尔得分校的凯尼斯•莱特(Kenneth Wright)带领8个学生在落基山野营了两个星期。太阳落山后,他们不能够使用任何人造光——除了火红的篝火。一个星期以后,褪黑素的分泌开始在日暮时分增加,半夜达到顶峰,并恰好在日出之间减弱,莱特将之称作一个“相当漂亮的”结果。“在自然的昼夜交替状态下,人体内部生物钟与环境事件紧密同步,从这一点看,人类和其他动物相同。”他在论文中写道。

当然,没有多少人能够每天晚上出门野营,或是在冬天下午4点半就停止工作,更别说叫停发电厂和国际贸易了。虽然我哀叹夜晚的缺失,但我自己绝非反技术的卢德派。我坐在床上阅读莱特的论文以及许许多多其他读物,浸浴在iPad发出的蓝光之中,即便好几个小时之前太阳就已落山。我是一个夜型人,我如饥似渴地消耗着电力,不比任何一个人收敛。

但还是有一些事情,我们都能够做到。

正如NASA所发现的那样,比起蓝色调的灯光,发出红移光的台灯更适合枕边阅读。生物钟研究专家担心,随着白炽灯泡禁用令的实施,美国的主流灯具市场将被荧光灯占领。而荧光灯发出的光太蓝了——我们应该改为使用红移LED灯。建筑用灯和街灯同样如此。蓝光的坏处不光是让我们睡不着,它还格外具有侵入性,其原因与天空为什么看起来是蓝色的一样:蓝光更容易散射,从而导致更严重的光污染。

向下投射的街灯能够在提供更大的照明面积的同时,还减少阴影以及不必要的上射光。更精明高效地使用照明设备能够避免光资源的浪费,也能节约金钱与能源。从明尼苏达州的布雷纳德市,到号称“光之城”的巴黎,上述方案的实施为许多城市找回黑夜的行动做出了巨大贡献。自2013年7月以来,巴黎每晚都会熄灯几个小时,以节省电力开支,以及——按照法国环境部的原话——“让夜间环境少几分人造光的痕迹”。今年1月份发表的一篇论文当中,埃克塞特大学大学的约拿坦•本尼与合作者报道称,一些经济发达地区,尤其是在欧洲,夜晚正在变暗。

对于那些沉迷于发光的手机和平板电脑的人们来说,一个名叫“F.lux”的应用或许能提供帮助。这个应用能够让你的电子设备显示屏的色温升高,使之在晚上发出的光线偏红,更接近白炽灯以及落日发出的光线。既然只是睡前飞快地看一眼手机都足以让你的视网膜暴露在人造光下,要想同这种程度的人造光入侵做斗争多半是徒劳。但是,即便没办法完全戒断对光的渴求,我们每个人还是能够做一个小小的举动,督促自己更多地享受不插电生活。

每当圣路易斯天气晴朗的时候,我都会尽量这么做。在我爬出车门后,不急着打开铰链嘎吱作响的栅栏门,也不急着踏上木质地板点亮家中的动作感应灯,我会停下脚步,望向天空。我对闪耀在东方的木星点头,向我所熟悉的北半球的猎户座致意。如果当晚有月亮,我会眯着眼看它一会儿,然后再睁大双眼,希望能有更多的星光渗透过这座城市的光雾,再由这个站在黑暗中的我收入眼底。(编辑:Ent)

编译自 Aeon, The end of night

The End

发布于2014-07-12,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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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becca Boyle

丽贝卡·博伊尔是一名生活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的自由记者。她为各种科学杂志撰稿,读者包括成人和孩子,她的博客Eek Squad连载在《大众科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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