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5
需用时 05:13
番薯、牵牛与蕹菜:新老移民的相遇

“五谷不分”这样的贬义词,如今,似乎已杀伤力大减。城市里出生、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似乎普遍对食材的本身缺乏基本的认识,不信的话,大家可以试着认认下面这朵花的照片:

提问:你觉得它是牵牛花吗?图片:wiki commons / Earth100

其实,这朵是番薯的花,而不是牵牛的。在菜市场或者烤白薯摊上看到番薯时,它们只是一块块的(我们熟悉的)根茎。虽然近年来番薯的叶子也被当作新型蔬菜得到了商业开发,但是把番薯和番薯苗俩对上号已经不是很容易的事了,更不用说花。

为啥这两种植物的花会这么像?因为在植物分类学上,它们的确有比较密切的亲缘关系。番薯和牵牛都具有典型的“漏斗状花冠”,都属于旋花科番薯族(Ipomoeeae)。分类学家早就发现这个族的600多个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花粉表面都有刺状突起,分子生物学研究则进一步确定了用这个特征界定番薯族的合理性。

然而,花粉表面形状毕竟是一个微观性状,从宏观形态和生境来说,番薯族可以说变化多端:有的花像番薯和牵牛花一样是漏斗状,有的花在檐部以下骤然变狭如同高脚杯;有的是木本植物,有的是草质藤本;有的全株有毛,有的全株光滑……

曾经有一派学者根据这些宏观性状把番薯族细分为很多属,包括牵牛属(Pharbitis)、茑萝属(Quamoclit)、月光花属(Calonyction)、金鱼花属(Mina)、虎掌藤属(狭义Ipomoea)、狭义番薯属(Batatas)等,但因为这些宏观性状并不稳定,这些属的界限很难准确划定。于是另一派学者就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做法——把所有这些都归并成广义的番薯属(Ipomoea),将其作为番薯族的唯一属。

茑萝(Ipomoea quamoclit)也是旋花科中的著名观赏植物,原产墨西哥。图片:Wilder Llanes

话说分类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这种把番薯族所有种都归拢成一个属的做法遭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因为在旋花科其他一些族都细分为多个属的情况下,宏观性状如此多样的番薯族却只有一个属,未必太不“平衡”了。所以,有分类学家正在细心收集这600多个种的资料,准备在进行充分的分子研究之后对广义番薯属来个彻底的重新划分。

当然,在这分裂的一天最终到来之前,我们其实已经知道了广义番薯属内部的大致谱系。这600多个种可以分成大小相差悬殊的两大支:其中一支包括500多个种,主要分布在美洲,是广义番薯属里的“强宗”;另一支“弱宗”则绝大多数都分布在旧大陆。

番薯:明代的新移民

正如你预料的,番薯(Ipomoea batatas)这个种属于广义番薯属的“美洲强宗”。按照刚刚去世的美国植物学家丹尼尔·奥斯汀(Daniel F. Austin, 1943–2015)的推测,它的原产地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和委内瑞拉的奥里诺科河口之间,也就是墨西哥南部、中美洲和南美洲西北部。“地理大发现”之后,番薯被欧洲人带到东南亚,再从那里传入中国。

这才是我们熟悉的番薯。图片:shutterstock.com

在从新世界传入中国的作物中,番薯是最早被大规模利用的一种。农史学家已经基本考证清楚,番薯是在明代万历前期(16世纪末)传入中国东南沿海的。其中,有两条传入路径非常清晰,传入时间、地点和引种者一应俱全——万历十年(1582年),广东人陈益从越南将番薯引种到东莞;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福建人陈振龙从菲律宾吕宋岛将番薯藤引种到福州。此外,也有广东人林怀兰从越南将番薯藤引种到广东吴川的说法,时间大致在万历年间,具体年份则不可考。

番薯传入东南沿海之后,因为不与传统谷物争地,产量又高,碰到荒年时马上就能显出优点,所以在明代末年就开始迅速传播,明末著名学者、农学家徐光启还亲自把它引种到上海地区。大概是为了彰显传入者的功绩,后人不断在番薯传入中国的原始记载上添油加醋,最后把陈益、陈振龙、林怀兰都塑造成了冒着杀头的风险不顾禁令从海外偷回番薯的英雄。

如今,东南沿海的浙江、福建、广东大多仍管这种作物叫“番薯”,它也被《中国植物志》采用为正名。当然,正如其他晚近传入的美洲作物一样,番薯在中国也有众多的地方别名,比如上海一带称为“山芋”,北京称为“白薯”,华北其他地区多叫“红薯”,东北称为“地瓜”,西南地区多叫“红苕”等。

我们平时吃的,是番薯肉质化的须根。图片:Scott Corey

如果你以为“番薯”名称冠以“番”字,就没有人认为它原产中国,那你就错了。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的1934–1937年间,福建学者吴增在泉州陆续写了近二百首歌咏番薯的七言绝句,总称为《番薯杂咏》,在其中大胆提出番薯本是中国的薯蓣、传到海外发生变异之后再传回国内的观点。作为一位不谙植物分类学的爱国诗人,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产生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1949年以后,在植物学家和严肃的考古学家纷纷指出番薯并非中国原产之后,仍然有个别人文学者通过文献考证认为番薯即中国古代记载的“甘薯”(实为薯蓣科植物),恐怕就只能认为过于标新立异了。

牵牛和蕹菜:比番薯早得多的老移民

尽管广义番薯属的强宗主要分布在美洲,但其中也有分布在旧大陆的种类;同样,在弱宗里也有分布在新大陆的种类——这说明总有一些种能够突破“本宗”的限制,闯入“旁宗”的地盘。厚藤(Ipomoea pes-caprae)就是一个典型:它属于美洲强宗,但因为种子可以浮在海面上安然无恙地传播几千里,所以在全世界热带的海滨都有分布。

厚藤的花看上去与牵牛花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差别。图片:wiki commons / Anonymous Powered

牵牛(Ipomoea nil)也属于美洲强宗,但是它如今不光遍布世界热带,在中国更是分布到了北方温带地区,这就让它的起源成了一个谜团。毫无疑问,在中国古代就有对牵牛的记载,比如成书于汉末的《名医别录》就已经收录了它,认为种子可以入药。

大约在相当于中国唐代的日本平安时代早期,牵牛又传入日本(日文名“朝顔”),在平安时代末年的二条天皇长宽二年(公元1164年)成书的《平家纳经》中已经比较准确地绘出了它的花和叶子。时至今日,牵牛更已经成为日本最重要的栽培花卉,以致它有一个英文名称居然就叫“Japanese morning glory”。

淡蓝色的牵牛花。图片:plantswap.net / fearadyn

然而分子研究表明,牵牛的近缘种(比如现在已经入侵到世界各地的圆叶牵牛Ipomoea purpurea)原产地都在美洲,可是它的种子又不像厚藤那样可以在海上漂浮,那么它到底是怎么传到中国的呢?

作为观赏牵牛品种的培育大国,日本学者对它的研究自然最多,结果发现无论是文献记载、形态特征还是传统遗传学、分子生物学证据都暗示牵牛有一个从非洲经南亚到东亚的传播过程。因此,一种最可能的情况,就是牵牛起源于美洲,通过某种尚未查明的方式(比如候鸟的偶然携带)跨越大西洋传到了非洲,再随着人类的迁徙陆续传入南亚、东亚。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牵牛可能早在几千甚至几万年之前就传到中国了。

有意思的是,广义番薯属还有一种蕹菜(通称空心菜,学名Ipomoea aquatica),虽然也属于美洲强宗,但在人类走出非洲的时候,它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旧世界原住民了。由于缺乏足够的研究,现在还不能确定蕹菜的具体起源地,只能初步推测大约是中国南部到东南亚一带。

蕹菜的花看上去和之前几种也没啥差别。图片:wiki commons / Meneerke Bloem

这样一来,蕹菜、牵牛和番薯就分别代表了三个不同时期(地质时期、史前时期和历史时期)从美洲传入中国的移民。如果再算上近年来才从美洲引种的三色牵牛(Ipomoea tricolor)和广义番薯属旧世界弱宗的代表虎掌藤(Ipomoea pes-tigridis),广义番薯属在中国就有至少五拨不同时代定居的居民了。

三色牵牛的天蓝色品种“Heavenly Blue”。图片:wiki commons

我想中国的农业博物馆或植物园可以考虑把这五种植物栽在一起展示给公众——这是多么难得的解释作物起源时代的例子啊!(编辑:老猫)

参考文献

  1. Miller RE, Rausher MD et Manos PS (1999) Phylogenetic systematics of Ipomoea (Convolvulaceae) based on ITS and Waxy Sequences. Systematic Botany 24(2):209–227.

  2. Manos PS, Miller RE et Wilkin P (2001) Phylogenetic analysis of Ipomoea, Argyreia, Stictocardia and Turbina suggests a generalized model of morphological evolution in morning glories. Systematic Botany 26(3):585–602.

  3. Stefanović S, Austin DF et Olmstead RG (2003) Classification of Convolvulaceae: A phylogenetic approach. Systematic Botany 28(4):791–806.

  4. Austin DF, Kitajima K, Yoneda Y et al (2001) A putative tropical American plant, Ipomoea nil (Convolvulaceae), in pre-Columbian Japanese art. Economic Botany 55(4):515–527.

  5. 王国忠 (1996) 甘薯是海外传来的吗?见: 施宣圆等主编, 千古之谜:中国文化史500疑案(续). 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


公众号ID:guokrpac
物种日历
每天一个物种,
带你重新发现你的城市。
长按二维码可识别关注

【本文来自果壳网,谢绝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sns@guokr.com

The End

发布于2015-08-26, 本文版权属于果壳网(guokr.com),禁止转载。如有需要,请联系果壳

举报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