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47年，唐贞观二十一年。

关山飞度，千里辗转，尼波罗国王那陵提婆的派遣的使团终于踏入了大唐帝国的国都长安城。历经贞观之治，大唐帝国国力蒸蒸日上，正焕发出如丽日喷薄的激越昂扬。行走在宽阔朱雀大街上，长安城宏大气魄和壮阔繁盛让远道而来的尼波罗使团为之心折。

北京长安街最大红线宽度为120米，而历史上朱雀大街宽150米。图片：知渔1314 / 图虫创意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此时此刻，写出这样雄健豪壮诗句的奇男子，大唐皇帝李世民便立身于丹墀之上，目光注视着尼波罗国使臣呈献上的几种本国出产的菜蔬——波棱、酢菜和浑提葱。

浑提葱即是洋葱。图片：Fir0002 / wikimedia

大唐皇帝收下了尼波罗国王那陵提婆的这份心意。《唐会要》云：“太宗时，尼波罗国献波棱菜类，红蓝实如蒺藜，火熟之。能益食，味即此也。方士隐名为波斯草。”在大唐的贵族圈里，从皇帝到公卿普遍自由奔放，追求自我,修仙访道炼丹嗑药求长生总会成为时尚。一世英主李世民晚年同样沉迷于炼丹术，炼丹的道士言之凿凿地宣称，这种来自异域的波斯草可以化解服食丹药后带来的不适。

史料并未记载唐太宗对波棱菜滋味的喜好，不过来自尼波罗国的礼物受到了大唐贵族们的一致喜爱，这种可解丹毒的珍肴异馔，很快便在大唐帝国贵族阶层的饭圈和修道圈里流行起来。

当然了，紫薇还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图片：电视剧《还珠格格》

波棱菜全身翠绿滋味鲜美，茎叶都可食用，加之生长期较短，生性耐寒，在大唐落地生根后得到了广泛地栽培和推广。“波棱菜”和“波斯草”也不再是贵族的专属开始走向民间，它还有了一个更简洁和耳熟能详的名字——菠菜。

到了宋代，菠菜已在中国各地栽培极广，蜀人苏东坡曾作《春菜》诗，有“北方苦寒公未已，雪底菠陵如铁甲”之诗句，这时的菠菜已经成为了宋人餐桌上最为常见的绿色蔬菜之一，人们再也不会把菠菜当做一种异域的珍肴异馔了。

为大唐带来了菠菜的尼波罗国主要活动范围在今日尼泊尔加德满都谷地一带，《大唐西域记》记载：“尼波罗国。周四千余里。在雪山中。”不过，这个位于南亚的雪山环绕之国却非菠菜的原产地。

尼波罗王国是是尼泊尔第一个有明文记录王朝。图片：Kit Hartford / wikimedia

菠菜有“波斯草”的别称，这似乎也表明，当时人们已经注意到，这种异域的绿叶蔬菜和西亚的波斯国似乎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总之，初唐时，菠菜已通过各种方式来到了中国。

菠菜（Spinacia oleracea L.）是苋科菠菜属的一年生栽培草本。在阿拉伯帝国崛起之前，波斯萨珊王朝一直占据西亚两河流域的肥沃土地，这里曾是人类最早的文明发祥地，也是世界最初形成几大植物驯化中心之一。这片从埃及东部到叙利亚再到两河流域的狭长地带，因地形如新月而被后世称为“新月沃土”（Fertile Crescent），从这里驯化和走出了无数影响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动植物。

包括小麦在内的多种驯化作物，都是来自新月沃土。图片：Ras67 / wikimedia

在中世纪的世界，位于丝绸之路的中心，连通东西方的波斯极具有战略地位。关于菠菜的最早的栽培记录也来自于波斯地区，这种古老的蔬菜在近东、中东和北非的烹饪中亦有着极悠久的历史。多数植物学者认为栽培菠菜是由波斯培育，然后进入到西亚地中海地区和印度半岛。

在波菜来到大唐帝国后不久，创造过灿烂文化的波斯萨珊王朝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阿拉伯帝国用极快的时间发展成为一个横跨亚非欧的庞大帝国。在哈里发、埃米尔和苏丹们的宫殿里，在那些传奇的盛宴中，菠菜一直都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美食佳肴。菠菜耐寒喜湿，却不适宜炎热干旱，在公元8世纪，阿拉伯人通过使用先进的灌溉技术，在地中海地区成功地种植了菠菜。从此，菠菜也走上了向欧洲的传播之路。

菠菜被称为来自新月沃地的礼物，阿拉伯人甚至用“我们的绿叶王子”来赞美它。菠菜营养丰富，吃法多样，栽培品种也极多。人们依据菠菜果实上棱刺和叶片的形状，可将栽培菠菜分为有刺、无刺、尖叶、圆叶和皱叶类型。不同品种的菠菜叶色从浅绿到深绿色，叶形从椭圆形到三角形，叶片从扁平、卷曲到褶皱，极为多变。

25种不同品种的菠菜，想试试吗？图片：gardenerthumb

不过，在成为人类的食物以前，许久以来，菠菜这种植物一直都是西亚地区一种平凡且极不起眼苋科藜亚科的山地杂草。

十月末，从安纳托利亚高原吹过的风，已带着几分肃杀和萧瑟，一株干枯发黄的杂草茎干上，无数带刺的干褐色小果实在风中颤抖。许多藜亚科杂草的果实是由宿存花被或苞片疏松包被着瘦果而形成的一种不裂的干果，内有一枚种子，它们被称为胞果，或称囊果。这株四蕊菠菜短暂的生命刚于上月终结，现在是它种子成熟的季节，在2枚合生的革质苞片围绕着的一颗多刺果实里，一粒扁平直立的种子正安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新轮回。

菠菜的胞果。图片：Wessel Meijer / inaturalist

安纳托利亚高原是植物种类极为丰富的地区，在各种奇花异卉之间，四蕊菠菜（S. tetrandra）只是在这片连接欧亚和东西方的山地和草原间极为寻常的苋科杂草。这是一种一年生雌雄异株的草本植物，全身上下平滑无毛，长着互生的三角状的叶片。春季，四蕊菠菜新生的绿色嫩叶是牛羊最喜爱的牧草，也是过冬后当地人最常食用的早春野菜。

左：四蕊菠菜的生境；右：四蕊菠菜果梗上部。图片：Eckhard von Raab-Straube / Willdenowia（2019）

四蕊菠菜主要分布在外高加索地区，而突厥菠菜（S. turkestanica）则主要分布在中亚地区，这两种植物都是当地人喜食的野菜，它们也是菠菜属植物中仅有的两个野生物种。这两个物种的分布地区都与古人类最早栽培种植菠菜的地区相邻，植物学家认为，菠菜便是起源于安纳托利亚一带生活的极不起眼的野生菠菜。菠菜属的拉丁学名Spinacia意思是带刺的果实，源于阿拉伯语的拉丁化。四蕊菠菜和突厥菠菜的胞果外果皮上都有极明显的棱刺，而今天，许多栽培菠菜品种的果实已经变得光滑圆润。

突厥菠菜。图片：plantarium.ru

菠菜是这个世界的旅行者，也是时代的见证者。作为一种极为成功的栽培作物，欧洲的殖民者将菠菜带到了美洲。随着菠菜踏上新大陆，菠菜走遍了全世界。

美国开国元勋，独立宣言的起草人和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是个热爱蔬菜并自带种菜技能的人。独立战争前，他就在蒙蒂塞洛庄园（Monticello）里种上了菠菜等多种蔬菜。1809年，从美国总统任上退休后，杰斐逊继续专注于打造自己的菜园子直到去世。

蒙蒂塞洛庄园。图片：Corkythehornetfan / wikimedia

尽管有参与建国的伟人亲力亲为种植菠菜，但在很长时间里，美国人对菠菜说不上喜欢，菠菜始终不温不火。后来，蔬菜销售商们为菠菜找到了新的代言人(带货王)，爱抽烟斗、充满正义感的大力水手，这个身型瘦小的卡通人物波派，只要吃下一罐菠菜，立刻变得力大无穷，轻松吊打各种坏蛋。菠菜里的泥腥味总会让不少小朋友皱眉头不愿意吃它，不过，自从大力水手受到了人们的喜爱和追捧，为了和大力水手一样强壮，父母们会让小朋友相信，菠菜里蕴含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大力水手吃菠菜。图片：Malcolm L. Mitchell / wikimedia

大力水手说“我坚强到最后，因为我吃了我的菠菜”，看起来倒真像是菠菜给了大力水手无穷的能量。菠菜其实是热量很低的蔬菜，每100克菠菜仅含有不到25卡路里的热量。所以，可能连大力水手自己都不明白，像菠菜这样极低热量值的食物，凭什么能够为吊打坏蛋这样的剧烈运动提供能量？

然而，菠菜真的这么神奇吗？图片：Ntx61 / wikimedia

这种传奇和神秘的感觉就像是贞观二十三年的夏夜，李世民服下了一个叫那罗迩娑婆寐的天竺方士献上的丹药，这位中世纪的伟大君王在丹药的燥热中感受着波棱菜的滋味，他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新生。在那一晚，菠菜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谢幕。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为受伤的士兵提供了加菠菜汁的葡萄酒，当时的医生认为，这可以减少士兵大出血的影响。

人们发现菠菜是含铁丰富的蔬菜之一，而铁元素是人体红细胞中血红蛋白的重要成分，铁元素不足时，会造成红细胞合成血红蛋白的量减少，出现缺铁性贫血。直到今天，许多人仍然相信，吃菠菜有助于补铁和补血。

从一份1916年公认富含铁的食物列表中可以看出，那时的科学家们已经基本摸清了食物中的铁含量，虽然将菠菜列在了第一位，但并不认为菠菜中的铁就要比其他的绿色蔬菜强很多。而且，“菠菜富含铁”源于点错小数点其实也是一个谣言。图片：McKillop, M. / Food values: What they are, and how to calculate them（1916）

菠菜中同样含有大量的钙，一度也有人认为，吃菠菜还能“补钙”，其实，菠菜中大多数的钙并不能被我们吸收，这是因为菠菜中，还含有大量的草酸。草酸也称乙二酸，是植物自身合成的一种有机酸，在自然界中许多植物中都存在。草酸和钙很容易结合生成不溶于水的草酸钙，无法被人吸收，甚至草酸还会同人体内本身的钙结合，造成慢性缺钙。吃菠菜时，菠菜中的草酸进入口腔，会附着在牙齿表面，同样会和牙齿上的钙质发生反应生成草酸钙，于是就会有一种牙齿涩涩的感觉。很多人都会用水把菠菜氽一氽后再烹制，草酸能溶于水，这样会大大降低菠菜中草酸的含量。

用水把菠菜氽一氽可以改善菠菜涩涩的口感。图片：阿刀竹就是那一棵竹子 / 豆果美食

虽然菠菜的确是一种含铁高的蔬菜，不过菠菜中的铁主要以非血红素铁的形式存在，受到草酸的影响和抑制，能被人真正利用的却极少，菠菜中铁的吸收率只有1%。而牛肉、鱼类、动物肝脏中的铁是血红素铁，可以直接被肠粘膜细胞吸收，且不会受到草酸的影响，吸收率比会菠菜高出很多倍。所以，通过吃菠菜补血补铁的说法并不靠谱。

非常健康的……菠菜沙拉。图片：cyclonebill / wikimedia

无论如何，菠菜仍然是一种营养丰富的绿叶菜蔬。菠菜中含有丰富的β胡萝卜素和维生素C，可以增加其他食物中铁的吸收率。

很少有其它的蔬菜能像菠菜这样被神话，然而，菠菜自己本身便如同一个神话，那一抹碧绿粉红，无不显示着它的勃勃生机。2016年，全世界收获菠菜达到了2670万吨，菠菜成为人类餐桌上最重要最常见的蔬菜种类之一。

“就是菠菜而已嘛。”图片：电视剧《还珠格格》

从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极不起眼的荒野杂草，历经千年时光，菠菜在餐桌上见证和参与了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人类文明。万物有痕，人类彻底驯化和改变了它们，或者它们同样也彻底驯化和改变了人类。

多吃蔬菜身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