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末,从北京去山西长治,有一趟晚上发车、清晨到达的长途大巴。
赵方辉是车上的常客。
她的目的地是长治下辖的县、乡镇,甚至村,调查宫颈癌的情况。
夜班大巴开启的宫颈癌调查
为什么要坐夜班的大巴?
赵方辉的答案是,它又省钱、又省时。“当时从北京到长治,只有绿皮火车,可时间很长。而大巴晚上发车,就在车上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到了县城,立刻就能开始工作。”
那时,她和团队正在参与一个国际合作项目,虽然辛苦、忙碌,但大家都有种兴奋感,因为那是中国第一次开展大规模、系统性的人群流行病学调查,研究HPV病毒在人群中的感染状况,并评价几个新的筛查技术。
中国女性HPV病毒感染率是多少?病毒在人群之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传播情况?感染后什么时候会发展成癌症?
“当时国内关于宫颈癌和HPV感染的这些流行病学数据是缺失的,我们带着好多问题去调查,每天都像揭秘一样,期待新的结果。”
他们不只是走入基层调研,也生活在基层——住在妇幼院的办公室和病房,跟当地群众一样,去县城的大澡堂洗澡。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了解了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和真实环境:“比如在澡堂子,你会观察到当时群众,卫生防护的观念其实不强,淋浴时会随便坐别人坐过的椅子,这可能就是一个病毒、细菌等生殖道感染性疾病传播的途径。”
长治市襄垣县是起点,此后,赵方辉在更多地方展开宫颈癌的防治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什么防治策略会有效,我们会看到证据逐渐地丰富,就开始向政府提供建议。”
慢慢地,她将一项项数据,逐步发展为宫颈癌防控策略,成为政策制定的重要依据。她形容,整个过程一环套一环,有一种被“陷”进去的感觉。
“随着对宫颈癌的深入了解,你会发现,实际上已经不能止步了,一步一步像探险一样,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然后又把它转化成有价值的工作,不知不觉中,一晃近30年过去了。”
属于中国的模型
2018年,世界卫生组织提出了全球消除宫颈癌的倡议,赵方辉也被邀请进入世卫专家工作组。
赵方辉记得很清楚,当年九月份日内瓦召开的大会上,首次提出了78个低资源国家的宫颈癌防治预测模型。
全球的共识是,消除宫颈癌,需要疫苗、筛查和治疗三管齐下。可全球人口众多,公共资源有限,先打疫苗,还是先做筛查?投多少?投在哪?
而模型的作用,就是模拟真实的情况,“预演”各种策略的效果,从中找到最优解。
但很可惜,世卫组织公布的这个模型中,并没有包含中国,因为中国的体量庞大、情况复杂,如果模型采用的参数预估不准,会影响整个模型的准确性。
坐在台下的赵方辉,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中国能不能消除宫颈癌?应该怎么做?
要想回答这两个问题,中国需要属于自己的宫颈癌模型,而赵方辉和团队收集的近30年的数据,恰恰是模型所需的关键。“回来之后我立刻就和我一个刚入学的博士说,我们要自己做个中国人群的模型,去评估一下中国能否消除宫颈癌。”
凭借积累多年的宝贵数据,赵方辉团队花了半年,构建了中国自己的预测模型,也验证了世卫《加速消除宫颈癌全球战略》在中国的可行性。
模型构建虽然快,但过程非常辛苦:“用什么样的干预措施?疫苗覆盖率达到多少?筛查采用什么样的技术?不同的策略,带来的结局是不同的,所以我们就需要成千上万次策略的运转,机器在运转,人的大脑也在运转。”
不过,辛苦没有白费,赵方辉团队将模型的成果写成论文,请世卫组织的专家审阅。“我记得特别清楚,她说了一个字,amazing!(非常出色)就是感叹我们能把工作做得这么细。”
30年的细节积累
细致,意味着对上千个参数的精确测算。
在赵方辉刚刚开启宫颈癌流行病学研究时,一个让她触动很深的事情是:欧美国家,在宫颈癌的研究方面已经积累了几十年,哪些因素、什么HPV型别感染、如何筛查对本国宫颈癌会产生影响,都有了一定的数据。
如今,通过近30年的努力,对几十万人的随访调研,中国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宫颈癌流行病学地图”。HPV病毒的高危型别、中国的人口流动、城镇化进程、性行为年龄变化,都被整合进模型,成为重要参数。
最难测算的,是宫颈癌的真实医疗成本。
直接的医疗成本,比如做手术的成本、药物成本,在数字化的医疗体系中,很容易收集得到。
但肿瘤这种慢性病的治疗过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间接成本,很难预估。比如,病人会用很多营养品,还有辅助性或姑息性的治疗,有些还要辗转去大城市看病,产生交通、租房等等费用。病人的家人,在治疗过程中的陪护奔波,因此产生的误工和精神压力,都难以计算。
而且中国很大、发展不均衡,病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看病,是在东部还是西部,所花费的肯定不一样。
为了还原一个病人看病每个阶段涉及的费用,赵方辉团队把复杂的情况一层一层拨开,把城市分成大中小,把医院也分成不同级别,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才建起属于中国的“足够真实”的模型。
选择的代价
变量虽然复杂,但模型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立即推广疫苗并加强筛查,中国有望在2047年消除宫颈癌。
模型给出的答案,不仅给了公共卫生决策者科学的依据,也让他们看清了选择的代价。
虽然大家都知道疫苗好,要筛查,但是到底要花多少钱?我们是否有那么多钱?大家都不确定。况且,彼时,疫苗仍主要依赖进口,价格高、产量低,消除宫颈癌看似很遥远。
但当模型拿出数据,给出科学测算,政策制定者就能看见:这不仅可行,而且值得去做。
赵方辉团队还将复杂的数据,转化成了可视化的图表,借此向政策制定者展示一个事实。
当把钱投入到筛查,投入到疫苗,可能前期看到投入好像是多了一点,但是到5年的时候,治疗的费用,一下子就降下来了,这是推广筛查带来的作用,更少患者会走向晚期,节省了治疗费用。
再过10年或15年的时候,你会发现降幅就更大了,因为打过疫苗的人不再生病了。
一个直观的数据是:治疗一位晚期宫颈癌患者,至少需要二三十万元甚至更多。而这笔钱,如果用于疫苗接种,可以让上万名女孩受益。
当然,在宫颈癌防治的领域,除了像赵方辉这样的流行病学专家,还有很多临床专家、公共卫生专家、创新产品研发伙伴以及各级政府官员,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中国的宫颈癌防治,正在走向新的局面。
2020年,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成为第一个为适龄在校女生提供免费HPV疫苗接种的地区。
2021年,15个城市作为第一批试点,启动免费HPV疫苗接种。
目前,各地出台的HPV疫苗接种政策,已经覆盖了40%的适龄在校女生。
用数据和模型辅助政策制定,推动公共卫生的进步,这才是了不起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