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准确的检测开始

厦大团队对戊肝最初的关注，来自一场上世纪80年代在新疆暴发的戊肝大流行，十几万人患病，700多人死亡，而其中竟然有400多例是孕妇。

当时，大家对这种肝炎知之甚少，它甚至没有一个准确的分类和名字，以“非甲非乙型肝炎”或者“原因不明肝炎”来称呼它。

直到1990年，经过病毒序列测定，才正式命名为“戊型肝炎”。

即使关于戊肝，很多科学细节还很模糊，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健康问题。

当厦大团队把目光聚焦在戊肝上时，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少有临床医生会开展戊型肝炎的检测，即使碰到临床症状很像的病人，也只是让他们做甲、乙型肝炎的检测。

通过跟临床医生的访谈，厦大团队发现，原来这是因为戊肝的诊断试剂“不太靠谱”。“医生们说，有的我们看上去根本不是病人，却检测出来阳性，有的高度怀疑是戊肝，检测出来却是阴性。”

1998年，国际上有一个研究，把常见的戊肝诊断试剂放在一起作对比，发现平均的检测结果符合率只有30%。

戊肝诊断试剂的不靠谱，成了一个共识。而这意味着，到底有多少戊肝病人、戊肝病毒流行的范围、高危人群是哪些，都无法得到回答。

“这么重要的一个疾病，却没有特效药，也没有好的诊断手段、没有疫苗，我们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厦大团队的张军解释道：“那么根据当时实验室的经验和技术积累，我们决定从诊断和疫苗入手。”

虽然是诊断和疫苗两条路同时走，但诊断试剂的研发要顺利得多，1998年正式立项，2003年就拿到了正式注册文号。2008年，一个英国的研究团队发表文章，认为厦大团队研发的诊断试剂，灵敏度和特异度都是最好的，这个结果很快在欧美传播，诊断试剂得到了井喷式的应用。

很快，厦大团队发现，国内戊肝病毒的感染比例远超预期，有20%~40%的人抗体阳性，说明他们曾经感染过戊肝病毒。

这一切，都指向了——疫苗研发的重要性。

 

唯一跑到最后的疫苗

其实，戊肝疫苗的研发，国际上也有不少团队在做，甚至在一开始时，他们的速度比厦大团队要快。

“我们04年底才获得临床试验的许可，那时候国外有个厂家，05年时就发布了二b期临床试验的结果，疫苗的保护效率能到达95%以上了。”

然而，这个领跑的研发团队，却没有继续三期临床，并不是科学原因，而是出于投资商业回报的考量。“因为一旦进入三期临床，就必须要建设厂房了，可能是他们了评估市场，认为投资和收入可能不成正比。”

这是因为，戊肝病毒主要通过粪口传播，在贫困、缺乏清洁用水的欠发达地区容易流行，而这些地区对疫苗的支付能力有限。

在发达国家，因为基础设施建设得好，疾病负担很小。对于这些国家的研究团队来说，研发戊肝疫苗不是一个必要的投入。

但彼时，中国仍旧面临严重的戊肝疾病负担，厦大团队认为：“疫苗的研发不能只考虑成本，而是要看健康效益，中国的健康问题，最终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去解决。”

为此，他们付出了十多年的努力，终于成功研制出了戊肝疫苗，而且还利用创新技术，成功降低了疫苗成本，让真正需要戊肝疫苗的地区也能用得起。

2012年，全球首个，也是迄今唯一一个戊肝疫苗在中国上市。

但，这只是开始。

 

疫苗上市后的长期追踪

疫苗上市后，都会伴随长期观察追踪，因为大家都想知道：打了疫苗之后能管一辈子吗？什么时候要补打？

厦大团队通过十年的随访数据，给出了回答：哪怕经过十年，疫苗保护效果依然很好。

但这只是一个最为基础的观察。实际上，厦大团队长期的随访，为戊肝疫苗的应用、戊肝病毒的防控策略，都提供了科学的依据。

其中令张军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例子，来自南苏丹的难民营。

长期以来，南苏丹的难民营都有戊肝的暴发流行。“难民营里的难民是进进出出，旧的一波走了，新的一波来，但是基本上每来一波都会感染一遍。”

要想解决这个困境，最好的办法是接种疫苗，提前预防。

2021年，通过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努力，终于争取到把戊肝疫苗，应用于控制南苏丹难民营的戊肝流行。

但现场执行时，具体怎么打，还是有很多问题。

一般来说，戊肝疫苗要接种3针，零月、一月和六月分别打一针，需要长达半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接种。

但对于难民营的疫情控制来说，最好能更短的时间就见到效果，时间拖得太长，疫情最高峰都过去了。

能不能只打两针呢？这样一个月就能起到保护作用。

张军介绍，正是厦大团队的追踪数据，给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做决策的依据。“我们三期临床当时有11万人入组，其中有一小部分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打完三针，但是经过长期的观察，我们发现只打两针的人，保护效果跟打三针差不多。”

最终，无国界医生组织也认为，只接种1-2针可以起到紧急预防作用。“少打一针，不止是少了疫苗钱，更重要的是少了很多组织接种的成本，这就让它的可行性得到大幅度提升。”

还有一个问题是，难民营中有很多孕妇，她们是风险最高的人群，但是她们能不能接种戊肝疫苗？安不安全？

这个问题，厦大团队的数据也有答案。

“在三期临床11万人中，大概有30几例接种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小孩生出来倒推时间，发现她接种的时候，实际上是已经处于怀孕的阶段。后来经过长期的观察分析，我们发现疫苗对孕妇和胎儿的安全性非常好，跟其他组别的人群基本没差别。”

有了这个实质性的证据，再考虑到孕妇感染戊肝的高死亡率，无国界医生决定，所有育龄女性（包括孕妇）都可以来打戊肝疫苗。而最终实际接种覆盖率达到了86%。

而这些事例，也让世界卫生组织更新了戊肝疫苗的应用指南（立场文件）。2024年，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也决定将戊肝疫苗，纳入其疫苗储备清单。

 

成本效益 VS 健康效益

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事实是，其实，戊肝疫苗在中国，没有过大规模的应用。

原因很复杂，戊肝的公众认知度不如甲肝、乙肝，而且它作为一个自限性疾病，大部分人得了之后，过几天自己会慢慢恢复，似乎不会带来很大的疾病风险。最重要的是，这些年中国在飞速发展，基础设施、清洁用水都得到了提升，戊肝病毒传播的空间变小了。

但这并不是说，戊肝疫苗的研发，只能帮助那些欠发达地区，而对国内人群健康的意义不大。

我国有着庞大的慢性乙肝患者群体，对于他们来说，如果叠加了戊肝病毒的感染，风险会高5~10倍。其实这些患者，更应该接种戊肝疫苗，但是他们接种安全吗？是否会带来额外影响？能否起到保护作用？

这些问题，都还是要回到长期对接种人群的追踪和观察。“我们现在已经有比较确切的数据证实，慢乙肝患者其实非常需要打戊肝疫苗，第一是它不会增加额外风险，第二它的获益是明确的。”

或许，单从商业的角度上来说，戊肝疫苗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由它带来的技术平台上的突破，让厦大团队顺利研发出我国第一个、也是全球第三个HPV疫苗。“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这是傻人有傻福。”

目前，关于戊肝疫苗的数据追踪还在继续，这也让它在一个又一个新的应用场景，起到重要作用。

研发成功不是终点，用疫苗研发的全生命周期管理，服务更多有需要的人，这才是了不起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