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妈妈,直到她的孩子被诊断为“天使综合征”。这是一种神经发育罕见病,没有很好的治疗方式。
对于没有医学背景的张雪而言,罕见病、基因缺陷一开始只是一些费解的名词,她没想过自己为孩子看病的努力后来演变为“天使综合征之家”患者组织,牵动了医生和科学家的共同投入。
通过患者组织推动科研与药物研发,其实是罕见病领域的常规叙事。而“天使综合征之家”的故事总是被讲述和分享,或许在于其中辐射出强烈而执着的能量,张雪的主动出击将复旦儿科医院的医生、美国耶鲁大学的临床科学家、更多的患者家庭连结在一起,能量场中的他们以自己的专业和方式,为同一件事一步步投入。而张雪还在最前方奔跑。
叫出“天使”之名最初,张雪只是觉得女儿畅雨不爱睡觉、不好好喝奶,并没意识到这可能有什么问题。2012年,刚满12个月的畅雨在上海规定的婴幼儿筛查中被查出发育迟缓,儿保科的医生建议她带畅雨去看神经内科。
有一个月时间,她们几乎天天出现在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以下简称复旦儿科医院),看遍了神经内科的每位医生。怕医生通过病历本看到之前的检查结果,影响判断,张雪每次都自费挂号,用空白的全新病历本见医生,而每一次病历本上写下的都是发育迟缓或发育落后,建议康复。

幼年的畅雨
没有医生说出畅雨发育迟缓的具体原因。但张雪开始意识到畅雨的情况必须重视,她选择继续挂号,过了3个月,终于挂上神经内科主任王艺的号。
“这孩子看着像‘Angelman’,最好不是。”王艺看到畅雨的第一眼,并没有直接下判断,建议依然是康复、随访。但从王艺口中,张雪第一次听到“天使综合征”这个疾病名称。
看诊之后没多久,张雪接到王艺助理的电话。恰好美国的一位专家来中国参加学术会议,被王艺请来会诊。
王艺请来的“外援”叫姜永辉,当时在杜克大学儿童医院从事临床遗传学工作。1997年,天使综合征的致病因素被发现,姜永辉是研究团队的一员,神经系统遗传病一直是他研究的重点。此前遇到一些罕见神经发育疾病的诊断问题,王艺也会咨询姜永辉,不过,有关天使综合征的会诊这却是第一次。
复旦儿科医院专门看疑难杂症的会诊室里,5个家庭分别进入诊室。张雪把畅雨放在地上,王艺、姜永辉在内的很多医生围着孩子看诊,又带畅雨抽血做基因检测。差不多一小时的会诊,姜永辉一直在给他们从头科普相关知识。一个月后,基因检测报告敲下了确诊的最后一锤。
畅雨的确诊其实有机缘巧合下的幸运。天使综合征虽然是单基因遗传病,但具体的基因突变有不同类型,在那次会诊的2013年,姜永辉帮助复旦儿科建立的遗传实验室运行不久,只能检测出最常见的基因缺失这一种类型,而畅雨恰好是这一类。
一场会诊,普通的患者家长和医生,是张雪、王艺、姜永辉最早的交集。

由左至右依次为姜永辉、张雪、王艺
他们想要找到明白的医生第一次听说“天使综合征”时,张雪上网搜索,只查到美国男星科林·法瑞尔的孩子患有同样疾病,几乎看不到更多的讨论和有用的信息。会诊时,姜永辉的科普她也听得一知半解。想办法了解更多是张雪的第一反应。
当被告知孩子患上没有针对性治疗方法的罕见病,终其一生可能无法说话和自理时,家长的反应总是很相似,茫然、震惊、难以接受。畅雨确诊后,张雪也是同样。但姜永辉看到的张雪很快调整好心态,开始考虑到底能为孩子做什么。
带着畅雨康复之外,她立刻开始在网上四处发帖,贴吧、微博、育儿网站,只要能发表文字内容,她都会写帖子或留言评论。她写下畅雨的患病表现,留下手机号、MSN、QQ号、邮箱,所有能联系到她的方式。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找到跟自己一样情况的家庭。
3个人主动联系了张雪。2013年10月,这4个家庭在天津第一次会面,分享了患儿的各种情况和经验。

第一次天使家庭聚会,左二为张雪和畅雨
开始接触更多的“天使”家庭,张雪发现,从开始检查到最终确诊历时一年的畅雨已经算确诊较快、较早的。有的患儿三四岁甚至更大才能确诊,且基本都是到北京、上海、深圳这些大城市的医院才得到确认。了解这一种罕见病的医生当时可说是稀缺资源,有也很难挂到号。
张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在这之前,抱着一丝孩子不是“天使”的侥幸心理,张雪曾带畅雨去北京找到另一位专家,那位专家给她的建议是“请王艺教授会诊”。那时张雪觉得,王艺或许是她能接触到国内最权威的专家。
王艺一周出诊两次,张雪几乎每次都去。王艺的诊室在三楼,张雪见过她一直看诊到晚上10点多,整个走廊里其他科室早已下班,只有她的房间亮着灯,助理们在诊室外蹲着轮流吃盒饭,而王艺忙到顾不上吃饭。
张雪找王艺,最初是为了复诊,她去咨询很多像能不能打疫苗、感冒吃什么药、孩子不睡觉怎么办这类细碎的问题。后来,张雪更多是安静地等在诊室门外,等王艺看诊结束,再跟她说几句话,可能是问一些问题,找到其他患者家庭后也会跟王艺讲讲大概是什么情况。寻求切实的帮助,也是精神的安慰。在张雪的不断“刷脸”下,她们慢慢熟悉了起来。
当张雪自告奋勇,请王艺帮忙看看新认识的这些“天使”患儿,王艺特别爽快地答应了。
15个“天使”家庭——当时张雪认识的全部——聚在复旦儿科医院的小会议室,围着会议桌坐一圈,这是2014年3月。这场义诊来了很多复旦儿科医院的医生,不只有神内科,医生数量比患者家庭还多,他们大多站在患者家庭后面。不只有王艺坐镇,姜永辉每年会回国参会,义诊特意安排在这段时间。
在张雪回忆中,这次会面更像一场恳谈会,姜永辉先进行科普,医生检查了每一个孩子。患儿家庭的问题囊括方方面面,孩子生活中的表现、治疗、遗传关系以及对家庭的影响,也有医生提出他们的疑问,专家逐一解答。

第一次义诊合照。正中坐着黄色衣服为张雪和畅雨,她们斜后方西装为姜永辉,最右白大衣为王艺。
一个个联系“天使”家庭时,张雪逐渐理解医生最初跟她说的话:只有找到更多的患儿,有更多的了解,病可能才有得治,畅雨才有希望。
她想让自己找到的每个孩子活下去,每位家长别放弃。撮合第一场义诊后,张雪依然是寻找救治方案的患儿妈妈,而面对同她一样迷茫、孤独的罕见病家庭,找到医生资源的她又多了一重身份——成为帮忙一起解决问题的支持者。
义诊一年年持续和壮大,“天使”家庭在此聚集交流。会场从几十人的小会议室变成能容纳100多人的阶梯教室再到数百人的报告厅。除了义诊,后面增加了议题的分享讨论,参与的专家和科室也越来越多样。今年的义诊环节,张雪从神内走到骨科、口腔、眼科,分布在不同诊楼和楼层的每个科室都照应到。开始只有一上午的义诊变成了持续两天的年会。

2025年天使综合征年会大合影
后来,王艺主动参与到义诊的组织,她出差时给张雪发信息,告诉张雪她会在什么时间到哪座城市,可以为那座城市的“天使”家庭组织一场义诊。这样的义诊不需要挂号、也不收费。
有过这样的例子,一位外地患儿遇到诊疗问题,张雪帮忙找到王艺,王艺提出让复旦儿科医院的院办主动联系当地医院,提供远程会诊,而当地医院难以相信接触得到复旦儿科医院的资源,开始甚至不敢给出联系方式。类似这样的远程会诊实际上经常发生。
2018年,张雪和王艺商量,在复旦儿科医院设立了“天使综合征”专科门诊,当时,国内已知患者只有几百人。至今,这依然是全国唯一的相关门诊。
藏起一个孩子张雪现在不时带畅雨到家附近的连锁咖啡店,给畅雨一杯温水,她会自己拿糖包和搅拌棒,安静地兑一杯糖水。这是他们日常的放松时刻。但不久之前,她在这里跟人吵了一架。当时有人突然跑到他们桌前问“孩子是唐氏还是脑瘫?”,不礼貌的问话气得张雪直接大声斥责走对方。
在康复医院她们也遭遇过类似的事件,在草地上休息的畅雨微笑着向路边的人挥手,“笑”是“天使”的常见表情,尽管并没有常规的情绪意义。一个术后恢复的人经过,跟旁边的护工说:看那小孩是哑巴。听到这句话的张雪打开停在路边的车门,把人拦下来理论。
遇到这种事时,有人劝她别理会。张雪想:“凭什么不理,我就要怼回去。”

畅雨外出旅游
但畅雨刚确诊时,张雪不是这样。当以前的同事、同学交流孩子的近况,相约带孩子一起玩,张雪都不搭茬。周围的邻居问孩子在哪个幼儿园,她说上了私立学校,实际畅雨正在康复中心。有时出门吃饭,别人盯着畅雨看,她也想快点吃完离开。
直到她看到一部纪录片,其中采访了一些父母对孩子出柜的态度。张雪想,他们可以支持自己儿女的选择,而畅雨生病是一种由不得选择的境况,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纪录片中的父母那样坦然面对?
畅雨2岁时,张雪发了一条朋友圈,写下畅雨面临的障碍、自己所处的状态,最后她分享一位台湾诗人的小诗《牵一只蜗牛去散步》:
“上帝给我一个任务/叫我牵一只蜗牛去散步/我不能走太快/蜗牛已经尽力爬,为何每次总是那么一点点?/我催它,我唬它,我责备它,……我拉它,我扯它,甚至想踢它/蜗牛受了伤,它流着汗,喘着气,往前爬……我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我错了?/是上帝叫一只蜗牛牵我去散步。”

张雪和畅雨拍摄纪录片
那时,张雪已经联系起一些同样的患者家庭,建立了微信群聊。她把自己的感触和心态变化分享在群里,跟群友讲,没必要躲躲藏藏,出门在外遭遇不公也要站起来。这其实是她以及很多家庭切身的经历。有的“天使”父母不敢将患病情况告诉自己的父母,不敢回父母家,在外遇到别人说孩子不正常,也只会闷头回家哭。
听完张雪的话,群友的第一反应是痛快。痛快的背后是依然需要面对的现实琐碎。群友们经常分享外出时因为孩子的特殊表现引发的冲突,比如坐公交车踢到人、被超市无缘故赶出来,他们在群里讨论应对的方式。张雪后来还找了很多有关特殊疾病和残障群体的电影、纪录片发到群里,让大家看影片中的这些家长如何应对。
“天使”的病因涉及“母源”等位基因,听到“母源”,有人会认为患病是妈妈的问题。患者群一开始就在进行这方面的科普,但一些妈妈跟张雪反映,部分家人并不相信她们的解释。有的妈妈因为被指责偷偷哭过好多次。张雪想了个法子,她在群里细致地进行语音科普,让这些群友外放语音,“不经意”地给家人听。一次不行,张雪就找机会多说几次,再不行她就请来专家科普。

第二次“天使”家庭聚会
赖金花2018年底在康复机构认识其他“天使”家长,被拉入患者群,2019年到深圳参加年会,是她第一次参与类似活动。进入会场前,赖金花其实带着些许忐忑,她担心过这样的会议是不是骗子或者为了推销产品,但在年会现场她所感受到的更多是从未有过的共鸣。会上分享各方面实际的支持,而不少家庭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出现在宣传册上,不怕被更多人看到,这让害怕别人知道孩子状况的赖金花感触最深,她第一次觉得“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会后,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虽然没有明确说孩子患病,但提到自己参加一场病友会。去年,她带着孩子参加了宣传片的拍摄。
这场年会后,赖金花还给张雪发了一条信息,表示有需要她愿意帮忙做一些事,此前她在群里很少说话。2020年,赖金花成为张雪的小助理之一。每有新家长入群,助理的工作之一就是倾听这些家长的情绪,听了太多哭诉或者被家长怀疑,助理们也会崩溃。张雪会让他们来找自己,陪他们聊天,纾解他们的情绪,张雪把这称为“洗脑”。助理们都有过疲劳或者情绪的波动,但几乎没有见过张雪在人前流露出负面的情绪。
在“洗脑”别人之前,张雪先“洗脑”了自己。很多声音跟她说孩子生病要坚强点,她也不断向自己强化这种信念。但后来她开始厌倦别人说她是一个坚强的妈妈。张雪觉得自己时刻处于一种状态,像一幅漫画中挂在树上的人,松手就会掉下万丈悬崖,只能紧紧抓住树枝。坚强是无比辛苦的求生本能,并不由选择。她也经历过无数灰心时刻,情绪波动激烈,她只会在车里哭一下,下车她就止住眼泪。
我们能做更多的事姜永辉第一次看诊畅雨时,曾跟张雪说,畅雨跟他在美国见过的很多“天使”表现不太一样,没有出现小头也没有明显的癫痫发作,很多症状并不典型。
这是一个临床医生的常规观察,却被张雪记住了。她想知道中国的患者跟国外有何不同。2015年,她找到王艺,讨论是不是可以研究中国“天使”的特点。
王艺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义,她们决定启动一项专病队列,也就是针对天使综合征收集一些临床信息、样本数据的研究。大体的方案当场确定下来,当时以核磁影像研究一些疾病尤其是脑神经相关疾病比较热门,但并没有针对天使综合征的类似研究,她们的专病队列从这个方向入手,王艺联合几位专家后续确认具体采集位点,用当年医院里最先进的磁共振仪采集患儿的脑影像数据,并抽血采集生化样本。
为了验证研究方案是否可行,张雪带着畅雨,又找到3个在江浙沪的患儿家庭,先跑了一遍流程,由医生看数据是否有效,能不能推广。但第一次并没有跑成功。
每个孩子核磁的时间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们发现,过程中孩子如果有稍大幅度的动作,就会影响后面的结果。张雪与医生讨论下来,研究如果要顺利进行,镇静要求很高,口服镇静药之外需要严格剥夺睡眠。为此,他们设计了非常细致的攻略,比如核磁的前一晚最多只能睡4小时,核磁当天白天要一直在外活动,下午不能进食等,照顾到各个环节以及明确的时间节点。

“天使”做磁共振采集脑影像数据
5月20日,张雪依然特别清楚地记得这个日期,这一天专病队列的研究正式启动。王艺的学生杜晓南与一位核磁扫描师几乎组成固定搭配,全程负责数据的采集。他们白天要忙门诊,采集患儿脑影像数据的工作只能晚上加班来做。由于必须要等到核磁部门也完成当天的安排,开工的时间并不完全确定,他们每天最少采集两个、最多能采集四个患儿数据,早的话10点多结束,最晚时工作到凌晨两三点。
专病队列启动时正好赶上“天使”年会,较多患儿家庭聚集到上海,有两周时间,杜晓南和扫描师天天加班,采集了40多例患儿的数据。参与项目时,杜晓南没有想过研究能够采集多少例数据,或者会持续多久,但年会结束时,她依然感受到很多患者家庭迫切希望参与项目。专病队列研究持续了下去,此后在每周的周末采集数据,五一劳动节、端午节这类法定节假日也没有停止过。
参与项目的患者家庭在群里排班约时间,他们从四面八方甚至几千公里外自费来到上海。复杂的镇静状况要求医生和家长有更好的配合,杜晓南见过有些孩子没法很快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反复几次做不成,当时已经很晚,医生们都打算放弃,家长也不会抱怨,还会跟医生说“再试一试吧”。家长们也没有强求研究一定做出什么结果。杜晓南从家长的信任与配合中感受到无形的激励。
2015到2016年一整年时间,专病队列采集了150多个病例数据,是国内最大规模的天使综合征专病队列,构建了全球最大影像数据库。当时很多罕见病相关研究纳入的病例可能只有几十例。这些脑影像数据对于未来疾病机制深入研究、症状表现等可能有所助益。
启动专病队列项目的重要前提是,当时已经积累一批患者家庭。
国内“天使”聚集的速度让姜永辉颇为感慨:“其他国家可能十年才累积200个患者,国内一年就能累积差不多100个患者,达成这样的患者规模在美国可能要走30多年。快速累积大量患者对罕见病科研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可以说是早期最有意义的事。”
早期想将不同的家庭拉入群,张雪都会跟对方打两三个小时电话,说服对方相信畅雨也患有同样的疾病,才能打消对方的疑虑。有患者家庭到上海来看病,张雪也总去见一见。后面她继续发帖,已经建立联系的家长变成寻找的新力量。建群时,张雪并没有患者组织的概念,更像是需要时大家过来一起帮忙做一件事,后来她的想法也有了变化。2016年,“天使综合征之家”公益组织正式注册,自此有了助理和不同的分工。现在正式入群的患者家庭超过1500个。

群友日常聚会
没见面时,张雪给赖金花留下的印象是“说一不二”。有人在群里问已经讲过的问题时,张雪会很严肃地批评家长“这都不懂”。其实早期张雪“骂”得更凶,如果有家长没有遵循已经总结下来的诊疗经验,或者康复、日常生活的照顾有不合理的处置,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她都照样“教训”,而且说的很直接、不留情面。她发现,“骂一顿”反而最能让家长记住。张雪还一直坚持每天晚上一一回复每个群里的每条消息,解答群友的问题,有时回完所有消息可能已经到凌晨一两点。
家长们最初聚拢在一起,更多为“治病”,为了解疾病本身,在被张雪“骂”过后,他们接收到的往往是切实的帮助。有需求或者难解决的问题找张雪,逐渐成为群友们的习惯。成为小助理、负责更多工作后,赖金花有了更深的体会,有些事助理们也会觉得很难实现,张雪却坚持要想办法推动。不知何时起,张雪收获了新的称呼 ——“老大”。当群里发起活动,跟随 “老大”的家长们并不需要特别动员,可以很快自愿自发组织起来。
专病队列的推动,让张雪和王艺意识到她们能做更多的事情。2015年之后,杜晓南明显感觉到王艺参加各类学术会议或者外出讲课,都会将天使综合征和专病队列作为重要的范例和主题。王艺是神内主任,也是复旦儿科医院院长,忙是她的常态,大部分时候是张雪更主动来找她,她们的交流方式总是言简意赅,张雪直接跟王艺说今天几件事,一是什么,二是什么。这位忙碌的大专家在张雪眼中,却始终“有求必应”,诊疗需求、研究想法,几乎都是很快答应和安排,对于患者群组织的年会、“表演”等活动参与度也非常高。
2023年,王艺又与张雪配合,发起自然病史研究,耗时将近400天,累计收集64648份问卷,300多个家庭参与,其中近100个家庭无间断打卡。
“关注多了,想法就多了”张雪带着畅雨全职康复了8年。
刚到康复中心时,畅雨不会走路、不会爬,只能躺在地上小范围移动身体。作为一种神经发育的罕见病,没有针对“天使”的药物,治疗主要是对临床表现的症状比如癫痫、睡眠障碍进行管理,而康复训练是改善“天使”生存状况最重要最常规的部分,贯穿他们的日常生活。
苏杨是畅雨的第一个康复师,在她这么多年接触的家长中,张雪是比较少见的一类。她会认真看康复师治疗,并且回家后还会自己琢磨、学习。张雪甚至给苏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希望她详细记录下畅雨各方面的康复情况,包括做了什么动作、反应如何。
畅雨是当时康复医院的第一例“天使”,苏杨也第一次听说这种疾病。苏杨看到畅雨的表现是发育迟缓,她和张雪坦言,他们更多是参照症状进行康复,其他方式需要探索。
张雪当时对她说:之前没有先例,我愿意拿我的女儿来做这个“试验”,多去尝试新的训练方法。
“天使”的一个特点是不愿意被触碰。苏杨此前不了解,带畅雨康复,一有触碰她都会产生紧张、僵直,很难进行配合,哄或者立规矩两种方法都行不通,早期的康复并不顺利。了解这一特点后,她们开始改变方案,苏杨不再直接触碰畅雨,由张雪抱着她,配合做康复训练的动作。
对畅雨的康复,张雪多少有些执念,康复中心距张雪家20多公里,第一节康复课8点开始,她6点多就要开车出门,一次上海大雾霾天,很多家长请假,张雪也没有缺席。康复4个月,畅雨学会标准四点爬,2岁多可以走路。能够走路后,康复的重点变成规则性训练,包括等待、安坐、生活自理如自己穿袜子、自己上厕所。张雪训练畅雨安坐时,从数三个数、十个数开始,要求畅雨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能发出声音,做到了给奖励,一旦动了,就从头开始计时,后来安坐的时间变成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半小时甚至更久。

带畅雨康复
“康复训练没有妙招,只是方法加时间。‘砸’上大量时间和金钱,可能也达不到理想的状态。”张雪说。她见过更轴的家长。因为“天使”语言康复更为困难,张雪在早期就放弃了畅雨的语言康复,但有家长用一个字一个字“抠”的方法,最后确实训练出孩子的语言,即使听起来可能只是一串“阿拉啦”的含糊音节。
殷志雁与张雪在第一次年会上相识,她的孩子与畅雨年龄相仿,但家住山西的他们只在北京租房康复了三个月。殷志雁能感觉到康复与不康复的差距,如果说能力恢复上畅雨能达到80分,她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只有20分。孩子确诊后,殷志雁一度抑郁到睡不着觉,看到同龄的孩子,会在一瞬间陷入莫名的悲伤中。张雪的朋友圈尤其是带着畅雨游玩的,对那时的她是特别的“救赎”。
畅雨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张雪开始带着她出门活动、旅行,去年她还带着畅雨拍了一套艺术照。带“天使”走出家门加倍困难,行动缓慢、睡眠障碍,即使是恢复较好的畅雨,张雪也很难独立带她出门,只要距离远一些,总需要两个以上的看护者。但张雪还是坚持带畅雨去看世界。她还在患者群中组织过几次“放风行动”,就是一些“天使”家庭的聚会或者旅行,“天使”走出家门,全天候照护的家长也走出了家门。

天使家庭“放风”行动
苏杨眼中,张雪大部分时候是加油打气的角色,她干不动的时候,张雪会说,康复工作让孩子有多少进步,还不停分享疾病和药物进展。但苏杨也曾见过张雪的另一面,在康复中心组织的残障儿童运动会上,张雪看着一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发呆,她的眼中流露出真心的喜欢以及羡慕。与“天使”不同,唐氏孩子康复的预后好很多,可以说话,可以正常与人交流。在那个瞬间,苏杨感受到张雪对畅雨未来康复结果的一丝迷茫,但这迷茫似乎也只是一闪而过。
几年时间,结合畅雨与其他“天使”康复的实战案例,苏杨与张雪总结出很多匹配“天使”的具体康复方法,比如“天使”喜欢水,可以通过水的媒介跟孩子建立关系,也构建起较为完整的康复体系,积累下来的经验让之后确诊的“天使”避开很多弯路。
培养康复力量也因此很早就是张雪的目标。建立患者群后,张雪马上把苏杨拉进群里,给家长一些康复建议和方案。张雪还组织了康复师群,群里有100多名工作中遇到过“天使”的康复师。
“天使”往往需要全天候、多方面的照护,照护者面对的问题有时超出神内和康复的范畴。每次出现新问题,不管是张雪经历的,还是看到其他家长经历,她都会想方设法找到对应科室来解决问题,从急救到青春期相关科室、儿保科、骨科、口腔、眼科等。
她会带着“天使”患儿到科室见见医生,或者邀请医生来参加年会。最早是为了解决孩子的具体问题,但张雪知道,让这些不同科室的医生多了解“天使”,就能让他们有更系统的关注。“关注多了,想法就多了。”王艺的学生周浩正是通过日常接触发现很多“天使”有吞咽问题,喝水呛水、喂养困难很常见,他和张雪他们一同调研了500多人的情况,其结果成为寻求解决吞咽问题的基础。

“天使”看诊口腔
马上有药了?今年年会上,患儿父母向王艺和姜永辉提问,他们关注最多的就是新药什么时候上市,能不能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药要出来了”,第一次见面起,王艺一直对张雪说这句话。在年会上、在群里,很多场合,这句话以不同的变体出现,“两年就出来了”,“三年就出来”,“明年就出来”,“2025年临门一脚了”。全球约有7000至8000种罕见病,目前只有5%的已知罕见病有治疗方法,但在王艺和姜永辉看来,天使综合征是最有可能实现突破的神经系统罕见病。药物开发进度上,进展较快的已启动III期临床研究,另有几款产品进入II期临床阶段。
第一次会诊畅雨后,姜永辉就开启了每年为期两周的临床遗传学培训,全国医生可参与、持续5年的培训是当时唯一针对罕见病的深度培训。同时,他的视角又转到创新药的开发。姜永辉看好近几年最热门的基因编辑一次性根治的潜力,他的团队(姜永辉目前为耶鲁大学医学院教授)在这一方向的新药项目已经进入临床前阶段。
天使综合征领域的进展,在姜永辉看来,除了疾病本身机制对研究者的吸引,患者组织FAST也发挥了重要作用。FAST的全称是天使综合征治疗基金会(Foundation for Angelman Syndrome Therapeutics),2008年成立于美国,刚成立时姜永辉就是他们的科学顾问。早期FAST有笔约四五百万美元的捐助,让他们能够很快资助药物开发。现在FAST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天使综合征研究资助机构,全球在研的23款相关新药中,13个由FAST资助。产业界对罕见病药物的关注不如癌症和一些常见病,患者组织是非常重要的资金来源和推动力量,近年来不少药企终止“天使综合征”药品管线,但是FAST资助的项目都没有受到影响。

左一姜永辉,左二王艺,右一张雪
张雪也曾想过能不能在药物研发方面做点工作,试着像FAST早期一样,从患者家庭筹钱投入国内药物研发中,但她很快发现这不太现实。国内的“天使”家庭,需要有家长全职带娃,收入减少加上康复训练大笔费用,部分患者家庭日常维持都很困难。药物开发所需要的投资往往以千万为单位,这可能是“天使之家”短期内难以突破的问题。
不管是领域里还是自己正在推动的项目,最新的研究进展、前沿的信息,王艺、姜永辉都会及时和张雪分享。“很快有药”这句话,张雪和很多“天使”家庭已经听了12年,她有时会想这句话是不是可信,是不是一种对患者家庭的安慰。但面对那些逐渐变成朋友的医生们,她总会叮嘱他们,一定要跟家长讲 “药物马上要出来了”。
“相信比不相信强。不能药出来时,家长已经放弃了。让他们知道那么多药在研究,是给大家希望。”
文中苏杨为化名。
作者:程舟
编辑:odette
文中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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