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6日中午,广东湛江硇洲岛附近海域的沙滩上发现了一头成年中华白海豚尸体。根据现场目击者描述,这只海豚腹部还有一头未完全出生的幼海豚,初步判断为难产导致死亡。相关部门已经赶赴现场处理尸体。

搁浅的中华白海豚和她未完全出生的孩子|南方周末
这具横卧沙滩的尸体是中华白海豚,是国家一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是第十五届全运会的吉祥物“大湾鸡”。但对我而言,她有一个更具体的名字——LZ-0202。
五年前,我在第一次做白海豚调查的时候认识了她,那时她还在广阔的大海里。
关于LZ-0202的一切LZ指湛江市雷州半岛东部海域,即她的栖息地所在;0202代表她是被记录进数据库的第202头海豚。根据我们的命名标准,和她一起离开的孩子会被命名为LZ-0202A,A表示这是她的第一个小孩。
数据库里关于她的第一条记录来自2015年4月29日,那时她还长得黑乎乎。十年过去,随着近60条记录的更迭,她身上的黑色斑点慢慢褪去,粉色皮肤更加明显。成年后的白海豚呈现独特的白色,这正是它们名字的由来;不过运动时皮肤充血,因此活动的成年个体看起来更接近粉色。
最终,记录停留在一具惨白的遗体——她不再游动,皮肤也再不会变成粉色。

LZ-0202的十年|作者供图
两张图乍看不太像同一头豚,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除了那些随成长消失的色斑外,剩下的斑点、背鳍形状其实都一样。这是我们工作中最基础的一部分:通过海豚的自然特征,比如背鳍缺刻、体表色斑、长期疤痕等来确认它是谁,为它们建立“身份证”,并进行长期追踪。
每条录入的信息中,我们都会记录她被拍到的时间、地点、同行的伙伴,以及她当时大致处在什么年龄阶段。也正因如此,我才在翻记录时发现,自己第一次拍到她是在2020年8月23日,那也是我第一次做白海豚调查的日子——原来在我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就已经遇见了她。
根据我们的研究,整个湛江中华白海豚种群可以分为4个社群,LZ-0202来自李氏社群。(关于湛江白海豚的社群,可以看这篇)
李氏社群长期生活在湛江湾(又称广州湾)入海口,喜欢顺着东海岛与硇洲岛间的狭窄水道,向南前往雷州湾北部海域觅食;但绝不南下太多,也绝不西进,只在陈氏社群的家门口打个招呼便会回家。这次发现LZ-0202尸体的谭北湾,正是她每天觅食的必经之地。

湛江中华白海豚社群分布|参考文献[6]
李氏社群所生活的湛江湾,几乎可以算是雷州半岛东部这片海域最繁忙的地方。这里有港口、货运、交通、养殖、渔船、拖网、工厂……几乎你能想到的所有来自人类的影响,这片海域都有。这也使得李氏社群成为四个社群中生存率最低、豚数最少的那个,目前已不足50头。
过去5年里,李氏社群仅有10头新生儿出生,且其中一半都未存活。LZ-0202和她的小孩本可能成为这个社群珍贵的希望。

同为李氏社群成员的LZ-0042连续失去了两个孩子|作者供图
死亡的可能原因在没有兽医出具解剖结果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对整个过程做出完整的确切推测。但从她带血的呼吸孔来看,她最终的死因应该是溺亡——而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本就营水生生活的海豚溺亡,我们无从得知。
现场图片中,LZ-0202的幼崽尾部已露出,有人据此猜测是“胎位不正”导致溺亡。这种推测并不合理。与人类不同,鲸豚类大多采用“尾先出”的生产体位。通常认为,这是为了使新生儿在脐带断裂后,能迅速摆动尾巴浮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空气。

“尾先出”是大多数鲸豚采用的生产体位|深视新闻
任何哺乳动物的生产过程都是惊险万分的。和人类一样,海豚生育时也可能会出现胎儿过大、母体健康状况不佳、子宫感染等生理问题。而毫无经验的初产妇,面对各种状况时更加无力招架。
在野外,许多鲸豚妈妈第一次生产时,身边都会有几位“陪护”。她们可能是这位新手的外婆、母亲或是族群中的其他雌性。她们会将自己生产及后续育幼的经验传授给新手妈妈,会在新生儿出生后帮助新生儿呼吸;也会在小海豚成长过程中,与这位新母亲一起组成“育幼联盟”,共同养育后代、抵御雄性的骚扰。

抹香鲸们集体努力将新生儿托出水面 |Project CETI
但对于种群数量日渐衰退的中华白海豚来说,社群的支撑也在日渐减少。正如前面所提到的,LZ-0202所在的李氏社群已经不足50头,雌性海豚可能在当母亲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她们的雌性长辈,也失去了学习生育知识的渠道。万事只能靠自己,难度增加,失败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
哪怕妈妈与胎儿都状况良好,白海豚们将迎来一次健康的生产,但在生产的几个小时里,她们还将面临这些:
货船、轮渡可能从她们身边惊呼而过,渔船可能在她们身边发出轰鸣声、撒网捕鱼,废弃的渔网、麻绳随时可能绊住她们,新布放的蚝桩霸占了她们曾走过千百次的路;同时,她们还需要在生产的间隙时刻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避免溺亡……这几乎等同于人类新手妈妈要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生产——甚至更难,毕竟一些车辆还会礼让行人,但船只可不会礼让白海豚。

2021年厦门海域一头白海豚被渔网缠住尾鳍搁浅死亡。从生殖裂可以确定,这是一头雌性,而且疑似即将生产|抖音:@Hwg文
一头首次生育、无豚指导的白海豚,身处于这样的生产环境中,如果再遇到上文提到的可能出现的生理性难产因素,几乎已经无路可走。
了解确切的死亡原因是重要的,这份案例会成为我们了解动物行为的珍贵资料。但无论她的死因是什么,结果是一样的——她的小小社群又少了一点留存的希望。
是亲爱的邻居,却正受我们干扰中华白海豚是一种高度依赖河口和近岸系统的动物,它们偏好栖息于水深20米以下的近岸海域。而这些海域恰恰也是人类高度利用、用于发展和建设的地方:

之前拍摄到LZ-0202(最前面那头)和她的同伴,后面不远处就是海洋牧场和沙滩,离人类活动的区域非常近|作者供图
在福建泉州围头湾,炸礁工程在未开展针对白海豚的环评及保护措施下开展,在热心网友反馈呼吁下,工程被迫叫停,但炸礁船却从未离开[1]。这里的白海豚已经不到20头——算上它们,整个厦门海域的白海豚已经不足60头[2]。
在广东汕头,白海豚仅剩12头,且近年来所有新生儿均夭折[3]。但汕头市正在推进的六合围新增围填海项目,计划填海3180公顷(几乎相当于整个澳门的面积),覆盖了目前白海豚一半以上的家域范围[4]。
在大湾区,珠江口种群是目前已知的中华白海豚第一大种群,但它们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例如香港亚种群在连续经历大桥建设和机场扩建两项大型工程后,从2014年前的每年平均观测到10头新生儿骤降至2017年的1头[5]。
在广东湛江,也就是LZ-0202的家乡,已发布的2023-2035湛江市现代化海洋牧场建设规划中,又有三块落在白海豚的核心栖息地上。

湛江已有(左)及未来(中)养殖规划与白海豚分布情况(右,颜色由绿至红代表中华白海豚对该地的偏好程度)|左&中:湛江市海洋与渔业局;右:作者提供
在广西钦州,作为大陆唯一开展赏豚活动的景点,这里吸引了众多游客前往。但赏豚活动缺乏相关法律法规的规范,除了部分渔民保持着对海豚的尊重之外,更多情况下是五六艘船将一小群海豚团团围住。

三娘湾无序赏豚,众多船只围住几只海豚|林文治
以上提到的地区白海豚种群合计数量已占比我国白海豚种群近九成。但在这些地方,违法的养殖设施、养殖户投毒、非法电鱼等现象仍然存在,白海豚的栖息地与它们的生命就这样被慢慢蚕食。

白海豚的栖息地被非法蚝场占据|作者供图
然而,白海豚并非无法与人类共存。
早在几百年前,珠江口一带渔民就已经念着“乌忌白忌,不劳频至”, 其中“乌忌”“白忌”指的就是深色与白色的海豚,分别是它们年幼与年长的状态。闽南沿海地区自古以来都将中华白海豚视为吉祥之物,称之为“妈祖鱼”、“镇港鱼”。
这些足以证明,百年来,渔民一直与中华白海豚相携相生。
可到了我们能够吃饱穿暖的新时代,白海豚们却在日益减少,部分地区已濒临区域性灭绝。
白海豚,还会有下一个十年吗?白海豚最近又火了,它们成了全运会的吉祥物,被大家昵称为“大湾鸡”。这并不是它们第一次担任吉祥物——可能是因为粉红的肤色,又或是憨态可掬的形象,“好运”、“吉祥”一直以来就是中华白海豚的代名词。过去,它曾被选作香港回归吉祥物、珠海城市吉祥物。

最近成为顶流的全运会吉祥物“大湾鸡”,就是以中华白海豚作为原型|baygames.cn
可这些动物本身,还剩多少好运?
2015年,中华白海豚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评为易危级(VU, vulnerable)。现在打开IUCN,还能看到当时的调查结果:2008年,仅珠江口海域,便生活着约2600头中华白海豚。但今天,整个中国沿海海域的所有中华白海豚,加起来也没有2600头了——且仍呈衰退趋势,无一幸免。

我国中华白海豚分布及栖息情况(不足5头的未在图中标出)|海南智渔可持续科技发展研究中心
为了保护中华白海豚,早在上世纪80年代,国家就将其定为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并先后设立7个中华白海豚自然保护区。
2017年,农业部发布了《中华白海豚保护行动计划(2017-2026年)》,为保护白海豚种群设计了十年计划,将“中华白海豚得到切实保护,90%以上的中华白海豚重要分布区域得到有效保护,种群数量保持稳定或小幅回升”作为2026年目标。
距离这项行动计划的结束只剩最后一年。站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我总是忍不住想:十年过去了,我们是否真的让白海豚的处境变得更好了?下一个十年,现在陪着我们的这些白海豚还会在吗?

当LZ-0202和她的同伴在海里畅游|作者供图
但在写下LZ-0202的故事时,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更不理性的问题:0202,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做一头白海豚吗?
答案或许并不在她那里,而在于我们接下来选择做什么。
参考文献
[1] 自然之友. 我是泉州白海豚,读完这个报道已气晕|白海豚来信3
[2] Zeng Q, Lin W, Dai Y, et al. Modeling demographic parameters of an edge-of-range population of Indo-Pacific humpback dolphin in Xiamen Bay, China [J]. Regional Studies in Marine Science, 2020, 40: 101462.
[3] Lin W, Zheng R, Xu S, et al. Indo-Pacific humpback dolphins face extirpation in Shantou waters [J]. Regional Studies in Marine Science, 2024, 77: 103641.
[4] CECA. 汕头韩江口的哀歌|3000公顷填海下,一级"稀客"何去何从?
[5] Chan S C Y, Ho Y-W, Karczmarski L. Reproductive dynamics of an inshore delphinid reflect demographic consequences of large-scale coastal constructions [J]. Biological Conservation, 2024, 297: 110690.
[6] Chen, S., Lin, W., Liu, B., Serres, A., Lin, M., Liu, M., & Li, S. (2025) Long-lasting social bonds of a habitat-structured delphinid social system. Animal Behaviour, 219: 123025.
作者:lala懒
编辑:麦麦
题图来源:南方周末
Guokr
12月10日晚19:30,果壳×京润珍珠直播要来啦✨~全场低至189元起!还有数十种高货捡漏款、惊喜福袋、满赠好礼等超多福利!新年快到了,送自己、送妈妈、送长辈都OK!抓紧预约直播吧!本文来自果壳自然(ID:GuokrNature)
如需转载请联系sns@guok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