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遥远的灯塔还点着长烛，这是DEN时代少数从之前保留下来的让人觉得美好和庆幸的事物之一。烛火在0.7个长度元之外闪烁，我刚刚醒来，从枫屋的两楼望出去，不必借助自己良好的夜视能力就能发现它飘摇的姿态，和残存的黑暗以及渐起的光明作着斗争。起身，点了烟斗，同时手指朝空中揿了一下。
于是像往常一样打开了一个工作虚拟表盘。开机屏幕是一行字：公路监督员专用。
我就是一个公路监督员。
这个职业原来的形态和现在很不一样，继上一次大规模的计算机管理系统崩溃之后，联合政府对它进行了重新设置，提升了人工控制在其中的比重。那是9年前，当时向整个星球发起了公开招聘，我正好完成了自己阶段性的学习目标，从公制学校出来，手上攒着七个博士学位，还没想清楚怎么打发生命里剩下的时光。
工作？不工作？有些什么可能性？
旅行，是这个星球上较多人在经营的生存形态，它也被设定为职业之一，并且被戏剧性地命名为“土地测量员”，选择了“土地测量员”的人有一套职业规范需要严格执行，比如定期向政府汇报自己的行程。另一个比较抢手的职业是“动物协调员”，他可以选择某个特定物种的动物去打交道，如果想更换物种还需要提出申请报告。当然，与此对应还有“植物协调员”。9年前，当我被抛入无所事事的学业休克，也就是说，攻读各种学科知识到了不想继续的时候，也曾打开公告栏的职业版块细细浏览了一番。
有大量的闲置职业正挂在上面无人认领。在DEN时代，你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就每天呆在家里，甚至不用想任何事情，因为“想”这件事情更主要是由“思想者”去从事的，他们也要定期向政府汇报工作进展。顺带说一声，DEN时代也没有任何的娱乐，绝大多数人都不大出门，彼此很少见面。像隐士一样活着。
扫了几十页下来，发现大约有137种类别的职业正处于公开招聘中，看上去都意兴索然，后来我注意到了“公路监督员”，属性栏写道：新规划职业。除了新以外，它引起我兴趣的还有要求栏里的一条：必须修过地理学博士学位、信息学博士学位和犯罪心理学博士学位。恰巧这三个学位我有。
顺利入职。后来了解那一次大约有1749个拥有相应资格的人投了简历，最终政府从中选出了960个人进行委任，因为全球被规划为480个片区，这些人正好两两组合负责管辖一个片区。“公路监督员”的工作片区不需要和他的生活区域重合，只需要在地理位置上比较接近就行。
我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就是监控阅读这个表盘，和搭档几乎没有交流。正常情况下，我们以星期为单位轮换当值，因此，我可以工作一个星期之后玩一个星期。不过实际上，我是个不怎么爱玩的人，剩余时间还基本上在琢磨工作上那点事儿。
在工作日，我一般就像今天这样，凌晨5点打开表盘，调试，监控，对一些反常对象做进一步考察。
那些处于疲劳状态的“土地测量员”和“汽车类交通工具调试员”是需要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这两种从业者是人类中冒险基因保持得比较完善的类型，因为显然，他们比其他人更有意愿在公路上奔徙，不管刮风下雨，你很难理解这当中能有什么非要如此不可的崇高意义，只能归结为基因作祟。至于更不可思议的“飞行器类交通工具调试员”，不在我监督之列，他们是“空间监督员”的麻烦。
今天是本轮当值的头天。我发现了数周来一直晃在表盘上的一个点，再一次让计算机轻易地抓取到了。这是我很熟悉的驾车者，早已把他命名为Rosemary 005，简称R005，大约六个星期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我最初判定他为“土地测量员”，而且是高级别的，为了专门做某一类测量研究，他的行驶路线——也就是说测量路线——具有某种模式。我先是在其中看到了分形的意味，后来又发现有洛伦茨奇异子的痕迹，不过最后也没有真正总结出来到底是什么。
调出近两个月的数据，发现惊人事实：R005一直在路上，没休息过。而这是不可思议的——在他们的工作规范里绝对不会有如此长期的连续操作。我认为“工作规范审核员”该对此做出一些反应了，奇怪的是竟没有人出面干涉。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盯着表盘面板上的那个标记为亮黄色的点，发现它不停在闪。
不知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我身上刨根问底的犟劲儿，我决定一探究竟，并且也不想通过常规解决手段。本轮最后一天，向搭档发出交接指令后，我从车库里调出几个月没用的车，朝着R005进发。算了一下，接近目标大概需要27个小时左右。
DEN时代的公路，每隔十公里会有一个自由休憩会所，提供饮料食物以及应急充电设施。平常，不管是天气晴好还是刮风下雨，汽车自带的能量采集器都能够从周围环境中获得充足的能源，它们来自直接的太阳辐射，或风能乃至自然界的雷电能。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会需要辅助补给，如连续超高速行驶并使用了车内能耗较大的装置，这时那些应急充电设施就能派上用场了。
为了早点追上R005，我决定尽可能减少停息次数和时长，期间持续以便携式的监测表盘来追踪他的进程。其实之前也出于好奇分析过这个人的行动规律，但发现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他会频频停下来乃至离开公路，有时候又会长驱直驶，超过一天一夜也不休息。
犯罪学知识告诉我，一些揣着犯罪企图、至少是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会有某种特定的行动模式，但在DEN时代，他们已经稀罕得犹如甲壳虫一般。担任监督员的这九年里，我解决过不少不符合规范的驾驶案例，却仅仅经历过三桩凶案，两次属于职业纠纷，一次属于意外。我很清晰地记得，上上个世纪，曾经有一名退役的女性宇航员为了杀死负心的情郎，驱车穿过当时还是以州来划分的数个行政区，中途一刻也没有在路上停留，连便溺都是用纸尿裤来解决——如此充满传说气质的复仇女神故事，很遗憾，本世纪没有发生过，也就无缘让我遇上。
由于中途只停下过两次，比原定计划少一次，我在大约25.7小时之后一度非常接近R005。出于某种顾虑并没有直接上去拦截他，而是采取了尾随。他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加快了车速，等到我也加速跟上去时他又会故意刹车……很有意思，在进修电影史博士学位时我看过很多前两三个世纪留下来的影像资料，里面有些被命名为“飙车”的镜头和眼下我与他的这种对峙有些相像。
真是久违了！DEN时代，人们对追逐没有热情。
R005开着一辆中型蓝藻车，这种车的能量方式基本上是拷贝了蓝藻，因此得名。我开的这辆则属于可控聚变型，一边和他较劲儿，一边用红外仪分析他的后备箱。显然，里面有成分复杂的金属和矿物质，这引起了我的警觉。终于，和他互飙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我再也没有耐性继续游戏，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命令停下来接受检查。出乎意料，他异常顺从地停下来，甚至打开车门走过来，招了招手。
在我满腹狐疑的注视和接下来的询问中，他给我解释了自己并非恐怖主义分子也非精神失常的“土地测量员”。这两个多月来，他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为已把生活简化到没有冗余的DEN时代带来一种她最最缺乏的事物：仪式感。
以下，是我们的部分对话——
我：仪式感？怎么说？
R005：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叫巴西的南半球区域，人们会整日整夜地狂欢，在一个叫纽约的城市，她的户外大型广场上，所有各个种族的人簇拥在街头等着大屏幕上的倒计时一起数数，哪怕是那个叫做中国的东方文化源地之一，也会举行一种叫做晚会的盛会，来表明我们是一体的，会为了一个时刻而共同呼吸。
但是近一个世纪来，仪式消失了。人们不再相聚，不再庆贺，人们也不再过任何节日。
我：那么你能做什么呢？
R005：我的曾祖父是最后一代“烟火设计师”，几年前，我翻阅他过去留下的东西，发现里面一些技术很容易复制，所以想到要以大地为基座，放一场旷世烟火，就像过去的人们所做的那样。
我：所以你这两个多月来是在设置烟火……燃放点？
R005：我按照古秦篆书的祝语排列的，并且设定好今天让它们全部绽放。很久以前，今天这个日子被叫做春节，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的七个学位里面，有一个是近代文化遗产学博士。
时已近黄昏，夜幕就在我们对谈之际飞快地落下来，先是一片深沉的普蓝色覆满天，然后渐渐转为绛紫、转为墨黑。R005突然对着我笑，用手指着我背后，说：你看！
我顺着他的指点，看到一个金色的小小圆形从地面上升起来，在半空裂开，分成数瓣，好像一朵海葵的形状，长大，灿烂地析亮了整个天幕。很快地，数不清的各种彩色的花陆续盛开，此时此刻，空间站上面的人们一定看到了烟火的海洋。我想起曾有一位人工算法艺术家麦克马洪说过的那句话：也许有一天，我们需要用人工制造的植物来恢复我们对自然的记忆。
（原载于《上海壹周》，略有删节和改动。）
果壳微科幻祝大家春节快乐！